戚兰等待几息也未听到回应,反而是他的目光追随缠绕,像是在瞧她的伤处。
戚兰伸手理正围领,双手拢在身前,稳住神色:“是我问得唐突了,若是陛下没有听说过此事,只当我随口胡言。”
齐瞻将视线移向她的面孔,不以为意道:“如神女所想,是朕。”
戚兰神色一凛,蓦然仰头与他对视:“可陛下分明清楚,所谓金光都是莫须有,我若真的受了这等虚名,岂非欺世盗名之辈?”
“神女是觉得,朕伤了你的气节。”齐瞻淡声道。
这样的事情,真伪其实并不能取证,无非是看传闻究竟如何编传,若是由君王造势,当事之人又是神女,不会有人去探究,那卷书简是否真的泛着金光水火不侵。
戚兰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她介意的从来就不是被揭穿。
“兰不敢说什么气节,只是不想以虚假之事欺瞒世人。谎言就是谎言,怎样粉饰都一样,即便永远不为世人揭穿,也会在兰心中埋下一根拔除不去的刺。”
“陛下的好意兰心领,恳请陛下,不要再传此事了。”
齐瞻不自主勾起嘴角,戚氏徒能说出这样的话,真像是师门一脉传承的故作清高。
不想欺世盗名?她眉中心的那颗伪造的红痣,神女的戚洵转世之名,就是天下最欺世盗名之事。
戚氏的师祖,最负盛名的戚洵,多少近神的传闻流传,其中自然也是谎言无数。
在戚洵之后,这些造势的传闻几乎每一代戚氏国师都有,这些人靠着这些谎言在宫中立足,若没有代代传承的心得,怎会如此如鱼得水?
“神女见不得谎言,”齐瞻言语尖锐,“是不曾见过你师做这等事吗?”
戚兰紧紧抿唇,一瞬不瞬地望向他。
他顿了顿,接着说:“是宫中方士,有几个不是靠编造的假话?”
戚兰指尖攥握,一字一顿道:“陛下多有误解。”
“陛下去过建章宫内的藏书阁吗?其中的书简都是各门各脉潜心钻研的心血,代代传承的绝不是什么招摇撞骗的本事!”
戚兰说完这话,才发觉自己不自知地提高了声音,脊背也因乍然的激动微微发热。
若是星象学说是假,她十数个寒暑春秋观测的星沉月落算什么?若是传承的医术是假,她精心种植、调煮亲尝的草药算什么?若是八卦占测是假,无数个在她迷茫时指引定心的卦象又算什么?
那些是她从小学习与信仰的全部,她的信念之基,齐瞻却想要略过所有的一切,定论他们这样的人只靠招摇撞骗立足宫禁。
所以,他对待她所学之术是这样的态度,她是否本就不该抱有幻想,他会被她的真才实学打动?
戚兰微微颤抖的肩膀慢慢松落下来,吐出的热气也渐渐冷却。
齐瞻听得她这一番话,眼眸深深,目光一直锁定在她面上。
好像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她这样动脾气。即使这脾气对齐瞻而言几近于无,但戚兰这样的人,能气得发抖,已经是十分罕见。
这些日子好像已经习惯了她的温和,他偶有宣泄戾气或是为难她,她都柔和平静。
他几乎都要忘了,初见之时,她是怎样固执怎样顶撞。
她的眼睛像两颗清亮的琉璃珠,明莹莹地注视着他,眼睫颤颤眨过,琉璃中的光亮又渐渐暗淡下去,她索性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齐瞻眉梢一跳,下意识抬手想让她抬头,手刚离佩剑,又缓缓按了回去。
“兰失礼了,”戚兰缓了一口气,率先开口道,“但兰以为,陛下妄加评断,也很失礼。”
齐瞻低眸,想要看清她长睫下的眼神。
龙涎香的香气淡淡袅袅,他的身上还有浅淡的都梁香,是她为他精心配制的安神松柏香料。
戚兰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靠近了些,仰头与他四目相对。
齐瞻瞳孔微张,没有料想到她不躲不避,直直迎上了他。
他看清楚了,她并不畏惧,也不似先前一般总是用柔和的眼神回应。
清凌凌的眼波中,像是明亮的烛光被冷水浇灭,蓄了一点残余的莹莹蜡泪。
她的情绪,她的脾气,让她不再像是个神偶塑像。
她不是无悲无喜、不为任何事所动的神女,她是个脆弱的凡人,甚好。
齐瞻勾起唇角,想笑却又并未真正笑出来。
“好,朕亦失礼。”
戚兰怔然。
她本以为,齐瞻会无视她的话,或是讽刺一番。
齐瞻一向坦荡毫无隐瞒,即便是做了陷清白之人于不义之地的事,他也从没有遮掩的意思。
作为君王,他不屑遮掩,不必遮掩,这样的坦荡来自于不在乎。
他不在乎,一是没人敢责问惩罚他,二是他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
他连去太后处问安都算不上周到,平日的言语更是不客气,鲜少委婉过。自知失礼,故意失礼。
可他方才那句失礼,虽未必有多少诚意,但确实没有任何嘲讽与假意,像是诚实地承认了自己言语不妥。
戚兰凝肃的眼神微微闪烁,心头微末的星火重新明灭:“陛下若是愿意留心了解……”
“朕从前不了解,以后也不想了解。
齐瞻嗤笑一声,扶剑转身,耗尽了最后的耐心。他的耐心,从不为那些乌烟瘴气的道术留。
方才随口顺着她应了一句,她不知又多想了些什么,竟想劝他留心了解那些东西。
她一贯是这般,得寸进尺,他给几分好脸色,她就生出虚妄的幻想,当旁人都和她一样心软好说话。
戚兰眼神暗淡下去,沉默着转头撇开视线,耳边隐隐传来呼唤。
“皇兄!神女!”
戚兰朝着声音来处看去,瞧见翎华公主已经换好了衣裳。
她发髻高挽,穿了件黑色的窄袖短衣,配着轻便的马裤,脚底一双鹿皮靴,一看便是方便行动的穿着。
翎华公主三两步走到他们面前,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大块生肉的太监、一个捧着菱纹锦皮的手衣的宫人、一个牵马的侍卫。
“公主这是……”
翎华公主昂头道:“神女先在这里看着便是。”
说罢,翎华公主就将手衣戴好,翻身上马,将许多块生肉装在一个皮革袋子中,挂在白马鞍上,又随手取了一块生肉掂了掂,一勒缰绳,独自往鹰场中央去了。
戚兰双目微睁,不自主问道:“公主一人去鹰群中间,无人陪同吗?”
齐瞻不以为意道:“都是她养了数年的,彼此相熟。有生人入内,反倒会惊着这些鹰。”
齐瞻对它们来说,算生人吗?大约不算吧,否则他何以接近那只白头鹰,掌握控制它的方法。
只不过,此刻戚兰有再多的疑问也难以出口。
他对她,对她的师门,是如此不屑与厌恶。和他说话,让她泄气、失望。
她不言语,齐瞻也并不主动说话,两人并肩站在鹰场边,气氛僵硬到了极点。
鹰场正中,翎华公主一手托着生肉,一手控制着缰绳,缓慢地驱策着身下的白马,在鹰鸟栖息的丛林边慢慢绕行。
安静的树丛里逐渐有翅膀拍打、短促低鸣的声音。
翎华公主似乎是在用食物引鹰群出来。
不过方才戚兰看过翎华公主吹哨音,要是单单呼唤它们,倒不用这么麻烦。
丛林中躁动的动静愈发频繁,翎华公主也不着急,依然维持着方才的速度不疾不徐地缓行。
一个如闪电般的身影直直冲向翎华公主手边,作势要去抓肉。
大鹰的动作已经十分快,但翎华公主反应也不慢,反手取了悬于马头上的水袋朝大鹰泼水。
大鹰刚将肉抓到爪下,便被这一泼水泼得一抖,拍打两下翅膀,落在地上。
翎华公主吹了一声短而厉的哨音,丛林中各色低鸣便静下几分。
随后几个驯鹰人带着笼子和一个黑乎乎的小罩走进鹰场。
戚兰远远看着,他们将那小罩扣在鹰的脑袋上,然后把鹰塞进笼子里,盖上黑布。
笼子里的鹰如何挣扎也看不清,只从笼子底下掉落了十数片羽毛。
戚兰心头一跳:“那是……”
齐瞻冷眼瞧着,眉头微皱:“下等鹰,见了肉不能自控,不听人令。”
戚兰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几个驯鹰人:“他们要怎么处置它?”
“熬鹰。”齐瞻难得又多了一分耐心,添了一句,“翎华舍不得真伤它。”
戚兰不清楚这是怎样的惩罚,但回想起翎华公主夜宴时对白头鹰的维护,也就相信了齐瞻的说法。
只是她的目光仍然落在那鹰坠下的地方,黄草皮上浸湿了一小片水迹,旁边散落长羽。
翎华公主继续绕行,足足走了有一刻钟,都再无任何鹰有动作。
似乎是确定了不会再有不听话的,翎华公主吹起悠长的哨音。
林中前后飞出了两只鹰,绕着翎华公主低鸣。
翎华公主曲起前臂,示意红喙的鹰落在臂上,又随手捡了一小块肉喂给纯棕色的鹰。
红喙鹰探头求肉,翎华公主却不理会,又喂了棕羽的鹰一口。如此连着喂了三口,红喙鹰不住地抖羽,明显烦躁起来。
翎华公主依然不紧不慢,一边抬手抚摸红喙鹰,一边阻拦红喙鹰啄叨棕羽鹰。
不多时,便有人从鹰场外抬了笼子进来,笼中是一只野兔,蹦跳而出。
翎华公主喝了一声,两只鹰立时如离弦的箭一般俯冲而下,追逐野兔。
棕羽鹰速度极快,与野兔周旋不过片刻就下爪欲抓。
鹰爪尖利,紧紧扣住野兔的皮肉,棕羽鹰再一腾翅膀,调转方向朝翎华公主的方向飞去。
刚转过方向,棕羽鹰就被一团黑影撞得重重一偏。
红喙鹰直接扑展上前,与棕羽鹰纠缠在一起,翅膀振动,相互碰撞,发出刺耳的呼啸声。
转身、俯冲、盘旋。
两只鹰一直从空中缠斗到了地面,它们的鹰爪都紧抓着野兔不放。红喙鹰将棕羽鹰撞倒在地,低头与之用喙互斗。
两只鹰斗得哒哒有声,戚兰一颗心不由得悬起。
翎华公主看起来丝毫不担心,甚至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场酣畅淋漓的激斗。
方才她那样的喂食方式,难道也是为了激起这两只鹰的斗志?
齐瞻眼底却是寒芒一闪。
他四面扫视一眼,视线定在了戚兰的明珠耳铛上。
戚兰察觉到齐瞻靠近,龙涎香的香气环绕在身周,还没等她反应,耳垂上便传来温热的触感。
一阵陌生酥麻的痒意泛开,戚兰不禁一颤,下意识想要退避。
稍稍转头,陌生的指腹些许粗粝,牵扯着耳铛作痛,她轻“嘶”了一声。
耳垂上那只很不轻柔又生涩摘不下耳铛的手顿了顿,指节擦过她的面颊,转而去摘了她脑后的一颗白玉雕的花饰。
“咚”的一声,伴随着鹰的哀鸣,处于上风的红喙鹰骤然翻倒在地。
翎华公主吓了一跳,匆匆策马靠近。
棕羽鹰反应过来,趁机跳到了红喙鹰身上反击。
立刻有驯鹰人冲上去合力将它们分开。
“都弃了猎物?”翎华公主连忙下马上前查看两只鹰的状况,确认都无大碍后才松了口气,一时心有余悸。
戚兰遥遥看着,顾不得耳上的疼痛,不由得问:“公主,怎么样了?”
翎华公主走到鹰场边,偷眼看了看齐瞻,低声道:“本来只是抢夺猎物,可它们松爪弃了猎物,是险些要生死之斗了。”
“多亏皇兄反应快,先把它们分开了。”
要是它们互相给对方一爪,恐怕都要开膛破肚去了半条命了。
她懊恼道:“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她觉得很可能是因为头鹰雁白不在,鹰群都有些躁动。就像从前她用生肉引诱训练,从来没有一只鹰像今天一样不管不顾地冲出来。
只是这样的话,她并不好意思对皇兄说,雁白是因为惹事被关起来,皇兄说一不二,她再怎么求,雁白也是放不回来的。
齐瞻的指节在袖下慢慢摩挲,眼眸沉沉,冷淡道:“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便当真什么也不准备?既然激它们斗了,斗残斗死都不无可能。”
“要么斗死了也不在意,要么事先有准备。”
翎华公主在齐瞻面前乖觉很多,垂头应声。
她又转头看了一眼方才齐瞻掷中红喙鹰的东西,似乎是一枚小玉花。
这不像是皇兄的东西,是神女的么?
神女的面容还算平静,左侧耳垂却泛红。
皇兄方才探身抬手,原来是要先去摘神女的耳铛。
可……
翎华公主看向那两颗圆润的小珠,心道奇怪。
神女这一对耳铛瞧起来很轻,如果皇兄真的取了耳铛掷出去,很容易被风影响准头。
皇兄比她更懂这些,怎么会想到取那只耳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