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兰呼吸不住地起伏,将方才许多事联系到一起。
翎华公主的白头鹰突然发狂,连翎华公主本人也控制不住,只有齐瞻,他身在宫中,真正接触过翎华公主驯养的鸟,甚至可能学过一些驯鹰的法子。
白头鹰被他捏着颈项,只能哀鸣不敢挣动作狂态,要么是惧怕他,要么是他懂得压制猛禽的方法。
白头鹰的确是被星辰珠惊起,却不是岑绪风冠上那一颗,而是齐瞻剑上被割作两半的一颗。
只是今夜两位公主一争,又有齐瞻看似偏向大长公主的态度,至少在大长公主心中,此事便是岑绪风所为。
“如果岑道长犯错,陛下或是大长公主都可以问罪他,为何要作此举,令他蒙冤?”戚兰下意识道。
话音刚落,眼前的鸿羽帐便被掀开。
齐瞻乌发垂散肩上,一直落在松松的腰带间,肘臂撑在膝上,架举着羽帐,姿态散漫,长睫缓垂,居高临下地看向她。
“朕并未说过他犯错,也不想问他的罪。”
他半张脸浸在昏暖的烛光中,睫毛在眼下打出一小块阴影,整个人毫无平日的锐利模样,甚至称得上柔和。
但他说的话,却更让戚兰心惊。
岑绪风没有犯错,他不想问罪,所以他做的一切,是如同先前对她做的一般,羞辱意味更重。
他厌恶岑绪风,厌恶黄穆,厌恶她,厌恶一切方士道人。
但这厌恶又不尽相同,有人被他从宫中赶出,有人他偏要留在近处,如黑龙戏珠一般,诛身诛心。
或许已不是厌恶,而是厌恨。
戚兰眼睫轻颤,缓缓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我相信陛下的爱憎自有成因,若能追本溯源,陛下不执念于此……”
齐瞻一口打断她:“神女,你是关心朕的过去,还是担心朕会如今日对待岑绪风一般对你?”
戚兰双眸凝光,仰头平静道:“若陛下愿意稍稍敞开心扉,相信、接受我的关心,如我,如岑道长,愿与陛下互结情谊,彼此都无芥蒂,是两好之事。”
“无芥蒂?”齐瞻低低笑了,“朕不需要这样的两好之事。朕见旁人痛苦就觉舒畅,见旁人受辱就觉愉快。”
戚兰蹙眉摇头。
“你说追本溯源,你与朕的源又在何处?你与朕从前未见一面,你如何探寻?”齐瞻盯住戚兰。
瓷白如玉的肌肤,清明澄澈的双眼,柔似桃花瓣的双唇,如水的下颌肩颈,分明一个雕成的玉塑。
一个让人想要捏碎,按在烂泥里,叫她也露出糜烂面目的虚伪神塑。
齐瞻的眼神愈发沉郁,如织网密密笼罩在戚兰身上,压得人透不过气,戚兰袖中的手不自主攥紧。
她沐浴后穿了一身平日里几乎不会穿的常服,黑袍红边,发间绑了一条纯色的红发带。
齐瞻右手扣住剑柄,抬手以剑柄挑开她的发带。
戚兰惊异于他突然的动作,却没有躲避,随后感觉到脖颈边硌了冰凉坚硬的铁质。
齐瞻俯身启唇,吐出的字眼带着灼烫:“你出现在朕面前一次,就种下一次因。”
扣着剑的长指与那片瓷白近在咫尺,指尖泛起热意,仿佛有一簇簇的火焰烧在血液筋骨中,亟待发泄。
戚兰低头,目光落在齐瞻手背上的疤痕之上,轻轻道:“但陛下还需要我,我不能不出现。”
齐瞻额角一跳,手背青筋纵横,掌心力道加重。
拇指上推半分,剑出鞘两寸,寒芒冷刃贴在细腻的肌理上。
“献媚之言。”
偏那双清亮的眸子直直看过来,细白的长颈还在微微颤抖,语调却竭力轻柔:“陛下将剑与我看,又说这些话,是想要我自请离开宣室吗?”
齐瞻只一眼,便知她又自顾自想到了何处,沉眉冷目,指尖下压。
“只要陛下需要,兰不会离陛下而去。”
“住口。”齐瞻掌心用力,剑刃就在一片洁白上压出了一道血线。
很快他又将剑收回,仿佛在避开什么极惹人厌恶的东西。
他手腕的动作极快,剑刃又利,一瞬间就将戚兰的发带割断了半根。
一缕青丝垂散,恰遮住了烛火方向的光亮,她那薄雾浓云一般的眼神也掩在阴影之下。
戚兰被这一瞬间的疼痛激得一颤,脖间冰凉刺痛,便想要抬手去摸。
却瞥见齐瞻的阴沉面色,见其眼底仿佛攒了巨浪的海面,蓄势待发,随时要掀起风浪。
她的动作顿了一瞬,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手腕蓦然一痛,似乎被冰冷的硬物抵在了桌面之上,还未来得及低头反应,口鼻间的气息一滞,脖颈处被掐住。
戚兰下意识紧紧闭上了眼,触感便更清晰。
剑伤在挤压下疼痛更甚,甚至她能察觉到温热流淌的液体从伤处流出。
但也就疼了几息,窒息感袭来时,胸口憋闷,口鼻不通,痛意也模糊了起来。
除了五指扣按清晰,一切都十分模糊。
双手徒劳地抓紧那只手臂,整个身躯仿佛都悬在一点之上。
像是过了几个时辰那么久,那手指才松了劲,大口的空气灌入胸膛,又失了一点支撑,戚兰便软倒在桌案上,呛咳起来。
等她缓过气来,双手还紧紧抓着齐瞻的左手臂。
他的左手上一道鲜红痕迹,是她的血迹。
以他的力气,要是想杀她,似乎也就在毫厘之间。
戚兰喘息未定,眼眸低垂,松开了他的手臂。
身前的羽帐垂落,如一道坚实的墙壁,隔开了两人。
夜幕沉沉,昏暗的殿中沉默静寂。
“陛下,”良久,戚兰的声音哑哑响起,“这是您第二次伤我。”
除却白头鹰那回。
齐瞻的声音冷硬:“你要问朕的罪?”
“陛下,比上次更痛。”
账中沉默了一息,随即是冷笑声:“是吗?那朕便痛快了。”
戚兰目光低垂,取出帕子按在伤处。目光空空地朝窗外望去。
她未再发一语,齐瞻也没有提念诵之事,她也不知他是否入睡,只在天快亮时朦胧睡去。
醒时已经比平日晚了两个时辰,齐瞻也已经上朝。
帕子连着干涸的血迹粘连在伤处,取下时痛意森然。
回到建章宫,照过铜镜,才发现,除了一线剑伤,脖子上一片可怖的青紫。
历春擦药时更是将齐瞻骂了千百遍。
“神女,宣室真的不能再待了。谁知道他下回还能做出什么来?”
戚兰瞧着镜中伤痕怔愣。她一直以为,她真心相待,诚心相交,即使不能与陛下立刻交心,也能消融些许冰雪。
陛下从前用剑伤她,她愿意忍耐,是盼着将来能与陛下关系更近些,便不会再有那样的事。
可现在看来,陛下非但没有更信任她,反而比上回下手更重。
她本来还对未来抱有期盼,如今这样的情状,总归是打击了她。
“还是大长公主对神女好,”历春说,“一早大长公主就派人送了许多礼物来,堆了一屋子呢。”
“大长公主要是能把神女带出宫就好了。”历春又忍不住小声道。
戚兰打开窗扇,瞧见外面来来往往的宫人,像是旧日时候,老国师在时,建章宫的繁荣景象。
“傻历春,”戚兰道,“我能走,你能走,建章宫这么多弟子能一起去公主府吗?我自己走了,他们更无人可依。”
历春重重叹出一气:“说来说去,还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戚兰终于笑了笑:“师父将建章宫交给我,让我承继国师之位,我便注定不能躲避责任,无论是对弟子们,还是对君王百姓。”
躲避无用,也无可能。
即便他是一切危险与不可捉摸的结合,她也要尽力弄明白他。
只是近几日,她还需要时间整理心情,重新打起精神。
上完药,戚兰正想要再休息,听得宫人传话,翎华公主相邀,午后,在她的岁羽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