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夜晚。
窗外的雪仍在下,风呼呼地刮,声音听着有些怵人。
这应该就是我所期待的,在某一个狂风暴雪的夜晚,死亡静静降临。
体内疼痛刺激着我让我清醒,外头还有一个身体健康的贺新朝,再如何,也该让他离开了再出事。
床头的杯子空了,我含住两粒止痛药,起身去客厅。
厨房只能看见沙发背影,我就水咽下药片,在微凉夜色里望着沙发出神。
“你也害怕风声吗?”
贺新朝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吓了一跳,下意识骂他一句,又道:“你怕?”
他毛茸茸的脑袋在壁炉火光中上下点点,开朗又活泼,是跃动的生命。
我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摇摇欲坠,像是回到被医生告知人生终点的那天。
于是我被温暖蛊惑,躲进贺新朝怀里。
他温暖的体温在我身上点火,努力实践他研究过的理论知识。
我的心态彻底崩塌。
我以为我已经坦然面对死亡,原来还是对活着充满渴望。
贺新朝吻去我脸上的泪,问我怎么了。
我笑着主动亲吻他,抱紧他,让欢愉的喘息落在他滚烫的耳边。
“对不起。”
我马上就要死了。
我咽下后半句话,说:“昨天错怪你了,技术不错。”
“你,”贺新朝身体颤抖,毛茸茸的脑袋躲在我肩窝,亲吻我颈侧,“你真是,奇怪的人。”
确实,所以,对不起。
6
我便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男朋友,在临死的前几天。
屋子的主人不光留了很多书,还有一些小玩意,比如拍立得。贺新朝拉着我拍下几张照片,我看着照片中的我和他,怎么看都觉得融不到一起去。
“你不觉得我和你拍照除了衬托你更好看,就没有别的意义了吗?”我吐槽他,因为我是真的不喜欢拍照。
“说什么呢。”贺新朝不高兴了,拿回我手中的几张照片,“那都给我,不给你。”
不给就不给吧,我耸肩,总归我带不到坟墓里去。
诚然贺新朝是一个不占女孩便宜的好人,我却有自知之明。
我从未问过贺新朝怎么会接受我这样一个普通的人,或者如果在普通的现实生活里,他会不会看我一眼。
因为如果不是马上要死,我也不会来到这里,捡到一个偏航遇难的贺新朝,和他产生交集。
我也记得妹妹曾说过,贺新朝是个颜狗,理想型的第一要求就是漂亮的人。
我脑海里突然涌现出几个恐怖故事,也突然庆幸,我只是贺新朝生命里一个短暂的路人,他自然还有无数春意盎然的未来。
而我,只能永远停留在这个冬天,再碰不到春日。
我又想起妹妹,她走前的那个晚上温度骤降,是初冬降临;她先被冻醒,还不忘调皮捣蛋,用手机偷拍我凌乱的睡相,将我气得咬牙切齿。
我都没来得及问她是不是又发到了记录日常的微博小号,也没来得及用姐姐的爱威胁她让她删除。
就几个小时的时间,甚至太阳还没升起,她就走了,悄无声息。
“你知道吗?”我看向贺新朝,“曾经我身边也有一个非常喜欢拍照的人。”
我突然想和他聊一聊妹妹,毕竟妹妹喜欢了他三年,现在有机会介绍他们“认识”,我这个姐姐也没白当。
贺新朝诡异地沉默片刻,问:“是谁?”
“我妹妹,叫江晚星,是你的粉丝,喜欢了你三年。”
贺新朝摆弄手中照片,像在盯着照片里的我。
“别看了,她和我长得不像,”我脑海里浮现妹妹没生病前的模样,“她很漂亮,皮肤白皙,身材匀称,几乎集成了爸妈基因里所有的优点。”
其实就算是生病到晚期,晚星也只是消瘦和苍白,病态没有挂相;而我唯一和她相似的,也就是这点,生病前什么样,生病后还是什么样。
以至于我们发现的时候,都是晚期。
“那她呢?”贺新朝问。
我从回忆里回神,透过落地窗,望向暴雪之外灰蒙蒙的天:“她走了,一个月前。”
身旁两只手环住我,是贺新朝将我抱住。
他下巴埋在我肩窝,沉闷的音色落在我耳边:“会好的,以后都会好的。”
贺新朝的怀抱宽厚温暖,我也紧紧抱住他,缩进他怀里,敷衍地“嗯”一声。
哪有什么以后,我也不会好的。
7
贺新朝成为我男朋友的第七日,雪停了,积雪映射的阴沉光线十分刺眼。
“明天,”贺新朝窝在沙发看书,我窝在他怀里,“维特夫妇应该会来,你就能回去了。”
维特夫妇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我为了不让尸体臭在别人家里,和他们约定了每周日来看我一眼,顺便送一些山中生活必备品给我。
当然,如果遇到暴雪,便顺延到雪停那日,比如这次。
距离上一次已经过了八天,所以不出意外,明天他们会来。
“是我们。”贺新朝纠正我。
“行。”我又骗他,“我们。”
8
隔日无风无雪,维特夫妇如约前来。
贺新朝将要带的东西装了个包,那叠照片被他单独收好,放进外套的内口袋。
我和他坐上维特夫妇的车,积雪很厚,从屋子行驶到城镇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贺新朝的英语不错,这几天他看过了屋子里许多原文书,此刻也能和维特夫妇无障碍交流。
临下车前,我想起一件事。
我的止痛药,贺新朝看到了吗?或者,看懂了吗?
我有些迷茫,脸上笑意隐去;贺新朝像是眼睛长在我身上,立刻凑上来问我怎么了。
维特夫妇的家已经到了,我让他去给手机充电:“没什么,先联系你家人和公司吧,失联一周怕是急死了。”
据贺新朝所说,这次是放了半个月的假,以往他出来也经常失联两三天,不过这次稍久一些而已。
那边贺新朝手机一开便响起无数消息提示音,他害怕似的朝我做个鬼脸,然后接下失联后的第一通电话。
我对他的生活不感兴趣,便走到维特夫妇家的窗边,观赏冰雪之国的城镇景色。
冰雪之国的冬天很难有晴好天气,天色总是灰蒙蒙的;此刻更是越发昏暗,像暴雪欲来。
我心中涌起激动,等了许久的那天,终于要来了吗?
“在想什么?”贺新朝的声音落在身后。
我又吓一跳。
和贺新朝熟悉后便发现这家伙还是有调皮捣蛋的一面,比如总喜欢突然吓你一下。
我被吓了七天,也没习惯。
我瞪他一眼,他凑上来讨好地吻我脸颊,像撒娇的小狗。
“打完了?”我问他,“都很着急吧?”
“嗯。”他点头,“让我立刻马上回家。”
太好了,我心想,一切都正好。
“那我们去机场吧?”他牵起我的手,漂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我轻笑:“你先走吧,我三天后再回。”
他蹙眉,一副不信我的模样。
于是我道:“生日快乐。”
捡到他的那天,是他的生日,我一直忘了,便没说出这句祝福。
没想到在现在派上一点用场。
“一直忘了说。”我轻笑,“现在先补上。”
贺新朝先是惊讶,随后变得欣喜;他漂亮的眼尾上扬,少年气被放得无限大,像我怀念的、冰雪之国没有的耀眼晴光。
“那说好了,”贺新朝盯着我,“三天后你回来,和我补过生日。”
“好。”我再次骗他骗得毫不犹豫。
我目送维特先生载他离开,身旁维特夫人带我去取另一辆车。
她含笑看我,说:“你们很般配。”
我不置可否,只轻笑两声。
“你的笑容看起来很幸福。”维特夫人说。
这是实话,于是我答:“当然。”
送走贺新朝这尊大佛,暴雪即将降临带走我的苦难,我如何不幸福。
9
贺新朝离开的第一个夜晚,暴雪没有降临;我吃了加倍的止痛药,在黑暗里翻来覆去。
我没想到作为一个将死之人,陌生体温的离开,会带来如此强烈的孤寂感。
我突然想明白贺新朝接受我的心态。
在困境中,人类会下意识渴望能抱团取暖的体温;不论是人是鬼,暖的就行。
我和贺新朝约定的第三天,暴雪仍未降临。
痛感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我干脆走出屋子,步履蹒跚,思考要不要吼几嗓子。
当然,这种缺德事不能干。
等走到实在走不动的时候,我往四周一看,竟然是走到了我捡到贺新朝的地方。
雪下得越来越大,我双腿一软,干脆仰倒躺平。
我将躯体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天地,想着疼痛和风雪,总有一个能带我离开。
“江如月!!”
失去意识之际,好像听见了贺新朝的声音。
我听见他在喊我,听见他骂我骗子,听见他让我不要死。
这大概是我的幻想,是我求生的那点本能幻化成了他的样子。
毕竟他是我这辈子骗得最狠的人,也是唯一闯入我绝境拥抱我的人。
我对他充满愧疚,也充满感激。
恍惚间,我看见妹妹伸来的手,便毫不犹豫地舍去了那份幻想。
我终于,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