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 第22章 天罚1

宗家西山妄图塔

距离应秋元离开宗家已过了整整两月。这两月里，应秋元再未露面。

她没有回来。

宗度因此便未依照约定将‘误闯妄图塔一事’推到她身上，他一力担了下来。

西山妄图塔是宗家禁地，已不知存在多少年。宗岩松作风严苛，御下极严，对长孙宗度更甚，查明他‘误闯妄图塔’后当即命护卫统领袁仟执血泣鞭惩戒宗度十鞭。

普通人受血泣鞭一鞭便筋骨寸断，宗度虽已修习两年，筋骨血脉较之常人稳健，但十鞭过后仍是元气大伤。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两月。

两月后，待他外伤痊愈，可自如下地行走时，宗岩松传讯令他独自赶赴妄图塔……

石门缓缓移向两侧，宗岩松魁梧健壮的背影出现在宗度眼前。

听得身后动静，宗岩松未回头，只微微抬眸看向被钉死在对面石壁上的老者。

兽王嘲风。

只是与两月前不同，他已经死了，被钉在石壁上的是他的尸体。

“祖父。”

宗度轻声唤道，亦抬眸朝石壁看去。

“你母亲的事我已知晓。”

宗岩松说着，转身朝宗度看去。

他已年过六十，两鬓斑白，但一双眸子清明凌厉，威慑十足，乃是宗家真正的掌权人。

妄图塔一役后宗绪被罚终身监禁，除去修邪道吸食嘲风精气元灵一事，还与以残忍手段对待妻儿有关。

宗岩松年轻时一心修炼，中年丧妻后方才掌家，对于独子宗绪从未真正上心，而待他终于认真思量起这个儿子时，得来的只得失望。

这般想着，宗岩松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复又抬头看向嘲风的尸体，良久，方才语气低沉道：“宗度，今夜祖父叫你前来是有事告之……”

．

宗岩松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同史书记载有稍许出入的故事。

一百年前，兽王嘲风被困彰水之境，未被当场斩杀，而是被宗岩松的祖父宗也救回宗家。

说是救，其实不然。

宗也是想杀他的，或者说是想杀他体内的另一人。

世人求长生，世间高手亦然。

有人走正道一心修炼，淬炼躯体磨砺神识以求长生，譬如应天书院院长司徒长空，被世人称为在世大能，已不知年岁几何，是人皆向往的‘长生者。’

而有的人却走邪道求长生之法，譬如附着在嘲风体内那人，这类人，宗也将其称为‘邪灵。’

据说，世间共有五位邪灵，这五人生前同司徒长空是至交好友，结拜为异性兄弟，皆是当时世间修为最强者之一。

六人志同道合一道踏上寻长生之路，多年思索下，其中一人生出舍肉身求存的想法。

舍弃凡浊□□本身，淬炼魂魄修成‘真身’。这般，重新修成的真身脱离俗世轮回，既为长生。

最开始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设想，毕竟魂魄离体七日便会没入轮回之路，如何长存？

可多年过去，在那人锲而不舍的追求下，竟让他于千万年修行记载的浩瀚史册中发觉其可行性。

而其中最为关键的一步便是寻得传言中的‘储灵空间。’

受天道所限，魂魄离体七日没入轮回之路，若强留人世必遭天罚轻则永坠无间地狱，重则魂飞魄散。

而将魂魄寄存于储灵空间内则可避开天罚暂存人世。

此后魂魄借用旁人精气元灵滋养，待修出凡浊□□所特有的五感六觉后，便同凡俗定义的魂魄不同，生了‘灵’，在某种意义上可称为活物。

天道受自身法则所限若非罪孽深重不可贸然插手人间事，自不可轻易降天罚于活物。

届时修出五感六觉的魂魄出得储灵空间，于人世自由行走，脱离轮回之道，不老不死既为长生。

此法一出，六人中其余五人皆满心认同，只得司徒长空一人未应。

在他看来吸食旁人精气元灵乃是邪道，再则玩弄天道法则更是逆天之举，凡事皆有因果定律，天罚迟早会以另一种形式降临。

至此，道不同，司徒长空与那五人踏上不同的修行之路。

经年后，那五人修得‘真身’依次出关。

所谓的真身实则是一团虚无的气，无形无色无味无感，仍是魂魄本体罢了。

但经过在储灵空间内多年修炼，已生出五感六觉，脱离世俗轮回，被世人称之为——邪灵。

可也只是这般而已。

他们的□□在水晶棺中保存完好，但他们再无法进入。

邪灵虽生出五感六觉，但违背天道轮回，旁人眼见不知，手触不得。

除去那五人互相之间可视、可听、可交流，旁人并不知晓他们的存在，他们甚至不知如何通知他们的好友司徒长空。

魂魄脱离储灵空间，储灵空间便失了灵性。

司徒长空在每年一次的探查中发觉好友魂魄已脱离储灵空间，但等了半年仍不见好友以‘真身’来访，只道好友求长生不得魂魄已散，心中痛苦失落，至此避居深山独自修行。

此后经年，兽王嘲风横空出世，嗜血好战，一路征伐至世间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司徒长空见之不忍，出世相助人蛮两族，曾亲自与嘲风交手。

那时，他隐约发觉嘲风此人神情混乱，隐有癫狂之相，但偶尔言行又与他离世好友之一极为相似。

他心中怀疑，直到一次对阵之时嘲风语气亲切的叫出他的别名‘释空。’

至此，他方才惊骇醒悟，嘲风体内存在两个魂魄，一个是嘲风本人，一个是他那求长生的好友之一。

造化弄人，那五人修得‘真身’后，却是转而开始求凡俗□□。只可惜，已然死去的□□他们无法占据，他们能占据的只得是活着的人。

‘邪灵’永垂不朽，自也能轻易碾毁旁人魂魄。

在司徒长空避世苦修之时，他的五个好友纷纷鸠占鹊巢，当占据的□□衰老时，他们自会寻得满意的□□重新占据，就这般他们获得了所谓的‘长生。’

直到其中一人遇到嘲风。

这人惦记上嘲风并不意外，毕竟嘲风乃苍龙一脉的传人。苍龙位于兽人血脉压制的顶端，资质碾压世间众人，兽人见之朝拜，再则嘲风又正值意气风发的青年时期，皮相甚好。

当你可以随心所欲的选择皮相，选择不同的身份存于世间时，自是贪心选择当世最强者。

只这次，嘲风魂魄之强大令那人马失前蹄。

嘲风的魂魄没有被其碾压，两者共存于同一躯体内，相互争斗多年。

那人既求长生，便最是贪婪怯懦，发觉无法碾压毁灭嘲风魂魄后便生了离去之心，重新择一完美躯体。

可这时……他却发现已无法逃离。

邪灵违背天道轮回，最终却是栽在世间同天道渊源最深的苍龙一脉传人手中，而唯一的解脱之法便是借用外力杀死嘲风。待嘲风离世，他自可脱离他曾心心念念的躯体离去。

……很难说，当年兽王嘲风嗜血残暴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嘲风所为，还是附着在他体内的‘邪灵’故意犯下众怒，以求嘲风一死。

但无论如何，当司徒长空发觉其中辛秘时，兽人已在人蛮两族的合力夹击下处于弱势。再不久，兽人战败，嘲风被困彰水。

司徒长空与宗家祖先有旧，宗家又是人族绞杀嘲风的最大势力，他当即便暗中找到当时宗家的主事人宗也，告之他有关‘邪灵’的推测。

宗也自不会轻易相信这套说辞。

因此，虽迫于司徒长空长辈之身不得不与其联手移花接木，制造嘲风被斩杀的假象，保嘲风一命。但为稳妥起见，未依言将嘲风交于司徒长空带离，而是将其困在妄图塔内。

此后，他以妄图塔为阵眼设千魂阵意图永生永世困住嘲风时，他却发觉……千魂阵内有两个阵灵。

至此，宗也终是信了司徒长空的话。

那时，兽人战败，人蛮两族立即从合纵连横之态再次转为暗中对峙，正在为如何划分兽人领地等诸多事宜对峙，情况复杂。

而司徒长空亦怕邪灵之事泄露，人心复杂，若是皆屈从本性如法炮制修成所谓的‘长生’，届时世间必定大乱，因此两人几经商议便将此事瞒了下来。

此后两人暗中搜寻诛杀邪灵之法，皆一无所获。

宗也当时和嘲风年岁相近，皆是当时世间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因此眼见意气风发的嘲风因邪灵犯下大错，此后多年被困阴暗潮湿的妄图塔内，不由的生出同命相怜的感觉。

眼见不得，手触不知的邪灵是不是也曾于某一日在自己身边徘徊，衡量着他的资质，审视着他的皮相。最终或许只是因着嘲风更为卓越而放弃他选择了嘲风。

可世间邪灵共有五人，除去被困嘲风体内的邪灵，还有其余四人以不同的身份存活于世。

这些人可轻易的鸠占鹊巢，或许某一日便会盯上宗也。

强悍如嘲风都只能勉强与邪灵相抗，若宗也碰上意图抢占他身体的邪灵，他能取胜的几率极低。

凡俗意义上的离世只意味着一代消亡，但入轮回，便可迎来新生。

可在与邪灵的相争中一旦落败，他的魂魄被其碾压，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宗也不求长生，但畏惧魂飞魄散。

他因此终日不安，一时觉着身边有看不见的邪灵徘徊，一时又怀疑身旁之人已被鸠占鹊巢换了芯子。

多年折磨下……他生了心魔。

司徒长空乃是世间大能，最是洞彻人心，知晓‘邪灵’一事的人并不多，宗也算一个。因此，他虽未明言，但一直派人暗中监视宗也。

宗也四十八岁那年寻来储灵空间，打算如法炮制修得所谓的长生，化作邪灵以求不死。

司徒长空及时察觉，并赶到宗家阻止了他。

这中间应当发生了很多事，最终，宗也在司徒长空的监管下未修成邪灵。但他被心魔折磨，形销骨立，很快便倒了下来。

奄奄一息之时，宗也让司徒长空作为见证，传家主一位于其子宗岩海，将邪灵现世一事告之，并且令其发毒誓言明对此事保密且必定不会误入歧途贪图所谓的长生，不与邪灵为伍。

宗岩海哭着一一应下。

那时，六岁的宗岩松听得一脸懵懂，并且因着宗也入心魔多年，算不得一个慈祥的祖父，他未如父亲那般难过，只是安静乖巧的准备送别祖父。

临别之际，祖父宗也回光返照，枯败的脸上突然迸发出异样的神采。

他那浑浊的目光一一巡视屋内众人，突然定在六岁的宗岩松身上，可宗岩松知道祖父不是在看他，他的目光透过他在看其它人。

只有祖父可以看见。

濒临死亡时，宗也或是窥见了天机，他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一字一顿的说道：“天道法则，因果报应，你们是逃不掉的。”

你们？

在场之人除去宗也便只得司徒长空以及六岁的宗岩松同其父亲宗岩海，这个你们指的自不是他们，而是旁的人。

——邪灵。

宗岩松那时年岁小，什么都不知，懵懵懂懂。但他却清晰的发觉这话一出，父亲同司徒长空的身体立即变得僵硬起来。

——气氛骤变。

邪灵轻易便可碾毁旁人魂魄，占据其身躯，但不知为何，那时什么都没发生。

屋内很安静，安静的有些诡异。

在这种古怪的氛围下，宗也缓缓抬眸看向站立在床前的司徒长空。司徒长空半蹲下身子，伸手握住了宗也的手。

宗岩松跪在床前，听见祖父对司徒长空说道：“天道受自身法则所限不可直接降临天罚惩戒邪灵，但天罚终会以另一种形式降临。”

老人浑浊的目光迸发出诡谲的光亮，他死死握住司徒长空的手，喃喃道：“会有一双眼可观世间邪灵，有一个人可斩———”

还有什么，祖父没有说完，他哑了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宗岩松则在父亲的指引下，磕头送别祖父。

此后，司徒长空为防邪灵再生，将世间现存的储灵空间尽数销毁。而这个秘密，亦随着宗家家主的传承一代又一代传了下去。

…

听完这一袭话，宗度并不感到惊讶。

应秋元问他为何出现在妄图塔，他说是想放嘲风离去借此对付宗绪，这说辞应秋元并不信。

可这话中，却有一半是宗度真实的想法。

他想放嘲风离开。

宗绪未接任宗家家主，因此不知邪灵一事，觊觎嘲风修为吸食其精气元灵致其日复一日的虚弱下来。

嘲风弱体内邪灵便强，若继续下去，嘲风一旦身亡，邪灵便可重获自由，再次肆无忌惮的占据旁人躯体，迎来所谓的‘长生’。

有关这一切，无人告之宗度，但冥冥中他却奇异的知晓。

他知道……若嘲风被宗绪吸食而亡，世间必定大乱。

困住邪灵的从来不是宗家先祖以妄图塔为阵眼设下的千魂阵……而是嘲风本人。

他想放嘲风离开，让这个百年前名声赫赫的苍龙传人如今的耄耋老者重获自由。让他有机会去看一看他的族人。

只是他还是死了。

宗度并非多愁善感之人，这时却古怪的生出一种粘稠的悲哀来。

这感情来的突然，就好似……有旁的人正在他体内为嘲风感到难过。

这感觉很诡异，令他毛骨悚然。

但宗度不比嘲风，如若邪灵看上他的身份、皮相继而占据他的躯体，他不可能如嘲风般与其相抗百年。

他会死去，魂飞魄散，是真正的消亡。

这般想着，宗度缓缓抬眸，他凝视着石壁上那具干瘪的尸体，良久方才低声问道：“嘲风死了，那他体内的邪灵是逃了吗？”

“没有。”

宗岩松朝嘲风的尸体投去敬佩的目光，沉声道：“他是苍龙一脉的传人，百年前，只有他的魂魄未被邪灵轻易碾灭，而如今，也只有他才有能力引来天罚拖着邪灵一道消亡。”

苍龙一脉从来便是同天道渊源最深的种族。

两个月前，妄图塔外。嘲风化作苍龙、以血荐世引来天罚，邪灵被困在他体内无法逃离，最终迎来他的报应，被嘲风携裹着一道魂飞魄散。。

那时，朱厌失了主人，失魂落魄的离去，健壮得略显笨拙的背影满是孤寂。

这个大家伙没了主心骨，以它那灵智未开的脑袋是无法明白为何当它踏破艰难前来相救时，它的主人却选择了自毁身亡。

它不知道它的主人这百年来所受的磨难，自也不知其于磨难间愈发坚韧的心性。

——兽王嘲风，他是苍龙一脉的传人，是屹立于兽人血脉压制顶端的存在

思及此，宗岩松不由得沉声叹道：“世人皆推崇司徒长空，可司徒长空没有做到的事，嘲风做到了，他以一己之力，亲手斩杀邪灵。”

这时，宗度却是倏地抬眸，目光沉静的看着他，缓声道：“可他死了。”

宗岩松沉吟不语。

宗度又道：“苍龙一脉至他死后断绝。高祖父口中的天罚并未降临，再无人有能力牵制其余四名邪灵。”

宗岩松闻言神情复杂。

宗度却很平静，平静的让他整个人显得乏味，好似没有人气似的。

与沉湎在此事中的宗岩松不同，此刻的他只是冷静而好奇的问道：“祖父为何将此事告之于我？”

按照宗岩松此前说法，邪灵一事应当等到家主一位交接时才会告之。

宗岩松见宗度如此平静，倒也不好过于沉湎往事，只说道：“我将此事告之你原因很简单，我此前被逼出关，修行有损，需重新闭关，幸运的话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便可出关，若是不幸便是身死魂散。”

他深深看向宗度，脸上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欣赏，柔声道：“你父亲宗绪被罚终身监．禁，已是废人一个，再不可能继任家主之位。而你则是我心中下一任家主人选。将此事提前告之你是为防祖父离世，你同日后更为年轻一辈的宗家人不知此事罢了。”

宗岩松本以为交代的十分清楚，哪知向来沉默寡言的长孙却是略有些忤逆的说道：“知道又如何？”

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映着妄图塔内微微晃动的烛光，平静道：“宗家同司徒长空至今未寻得诛杀邪灵之法，而高祖父口中的以另一种形式降临的天罚或也只是死前妄语罢了。”

“再说——”

他略略偏了头，目光专注的看着宗岩松，神色莫名的说道：“邪灵眼见不得，手触不知，祖父又如何肯定眼前之人便是你的长孙宗度，而不是鹊巢鸠占的邪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