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姐,”普济扬打断了沉浸在试题中的孟荑岚,“稍微占用一下你的时间,跟你聊一下荣嚖的事,行不?”
孟荑岚点点头,跟着普济扬去了门外走廊。
他开门见山道:“荣嚖应该也跟你说了吧,之后的两个月她都不会来学校了。”
“知道。”
“我先前就看出来了,她状态很差,但是我没料想到她会不来上学,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半年不见像变了个人似的,这一点也不像她。”
“她跟你提过之前的遭遇吗?”
“是因为集训的那些经历?我以为她真的放下了……”
“不是,我指的是高中以前。”
普济扬思索了一番,说道:“好像没有。她跟你说过什么吗?”
“嗯,一些糟糕的事情。”孟荑岚看了眼他,“不能告诉你。”
“好吧……那你觉得她不来上学跟这件事有关吗?”
“远不止这些,应该是糟心的事累积到临界点后爆发了。”
普济扬想起荣嚖早上给他发来的那段带着刻意理性的话,不由地叹了口气:
“明明是同龄人,有时候跟她相处却莫名会有种在跟长姐交谈的错觉,她的一些思想过分早熟,像是提前有了许多人生经验。我很想帮助她,可给不了像样的建议,她太复杂了。”
“她有些地方确实很难以琢磨,但也不至于复杂。”
“岚姐……也只有你能帮到她了,这段时间多跟她交流吧,她需要你的精神支撑。”
“当然。只要她需要,任何情况下我都会尽力给她帮助。”孟荑岚端视了普济扬一会,又道,“其实外部介入再多都只能暂时缓解她的痛苦,还得靠她自己找到解药。”
“我要是能像岚姐这样擅长观察别人内心就好了,看她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
“起作用的不是字句,而是说那些话的人。你也可以给她一些支撑,作为朋友的那种。”孟荑岚有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
他看着她发愣,过了几秒,恍悟地笑笑:“岚姐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而且,你应该知道我的情况。”
“我会在近两天去看看她,你要一起吗?”
“去她家?”
“嗯。”
“算了吧,我在手机上跟她聊就行。”普济扬想了想,提议道,“高考完后叫上几个跟她关系不错的几个同学,一起到外面聚聚吧。”
“这要看她的意思,你的话我会带到的。”
“那就先谢谢你了。”
孟荑岚试着给荣嚖打电话,可对方的手机显示的是关机状态,只好发短信问询。
她思来想去地打了很长一段文字,却在即将发出去的前一秒钟将它们全部删除。最终只问了一句简短的话:我能去你家吗?
隔了三天孟荑岚才等来三个字的回复:过来吧。
晚上十点半,门铃声响起,胡丽珍放下手中的衣架,离开阳台朝门口走去。她隔着门问道:“你找谁?”
“晚上好阿姨,我是孟荑岚。”
胡丽珍闻言连忙把门打开,她惊讶道:“这么晚了还来找荣嚖啊?”
孟荑岚稍作鞠躬,回复道:“原以为只有她一人在家,考虑不周,给阿姨添麻烦了。”
“太客气了小岚,一点也不麻烦,我们家随时欢迎你到来,”胡丽珍找了一双拖鞋放在她跟前,说道,“她人在卧室里,去跟她聊聊吧。”
“阿姨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晚上,我跟公司请了年休假,五月之前都能在这照顾她,五月过后她还在家待着的话就换她爸来照顾。”
“这样,阿姨叔叔辛苦了。”
“也还好,到了节骨眼,做什么事都值得。”胡丽珍顿了顿,道,“小岚,你俩关系好,等会儿进了房间帮忙劝一劝,让她回学校,一个人闷在房里容易把人闷坏,再怎么样学校里的氛围肯定要好许多,最后两个月克服一下就过去了。能跟她沟通的同龄人就只有你了,小岚,在不打扰你学习的情况下请多帮帮她,算阿姨拜托你了。”
“荣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会尽力给她帮助的。可是阿姨,关于返校的事还是要看她本人的意愿。我们班不只有她一个人在高考前选择离校自学,家里的环境可能比学校的环境更适合她。”
“我知道她喜欢安静的地方,但集体氛围更利于学习,在家备考我觉得不太妥。”
“您应该了解,荣嚖是个敏感的人,敏感的人需要亲人更多的包容和体谅。她做出这种举动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多方面的因素影响、牵扯着她,让她最终选择待在了家里。我敢肯定,学校的重压环境对她来讲弊大于利,就让她自己选择来吧,阿姨。”
胡丽珍释怀了一般地点点头:“小岚说得对,只能这样了。”
孟荑岚敲响荣嚖的卧室门后,没两秒钟就得到了回应——匆匆的下床落地声伴随着物体挪动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传来由远及近趿拖鞋的摩擦声。
门把“咔嚓”几下转响,阻碍被除去,两人隔着一尺左右的距离默然相望。
孟荑岚暖笑道:“晚好哦。”
荣嚖牵起她的手把人带到房里。房门合拢的瞬间,孟荑岚被对方抵到了一侧的墙面上。
绵长的深吻融入了清而弥久的情意,也带了些躁热的情绪。
一吻尽了,荣嚖抱着孟荑岚的腰,伏在她身上低沉道:“你再不来我就要疯了。”
孟荑岚抚着她的背脊,轻轻地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手机关机?”
“我不想跟外界联系,就关了手机,我以为你会直接来找我的,但等了好久你也不来,只得重新打开它……”
“这种事当然应该在手机上先征询一下你的意见。”
“不用,”荣嚖任性地说,“你直接过来就好。”
“这几天在家一直躺着吗?”
“对,不想动。”
“不要拖垮了身体,饭后出去散散步。”
“不想吃,不想动。”
“那,这段时间我也申请离校,住在你家陪你吃饭睡觉、写题备考。”
荣嚖连连摆头道:“别因为我打乱了你的复习计划。”
“那怎么办才好,你这种状态我放心不下。”
“晚上来我家跟我睡觉,随便聊聊,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真的?”
“真的,不骗你。”
“好,随你的意思去做。”孟荑岚吻了吻她的脸,说道,“稍等一下,我洗完澡就来。”
孟荑岚再次走进这间卧室,驻足在床边静望了一阵子。
荣嚖一动不动地侧蜷起身体,双手环抱着肩膀,腹部搭着薄薄的被子,裸露出的小腿线条绷得很紧,她似乎以这种脆弱而警惕的姿态睡着了。
孟荑岚在她身边轻轻躺下,手扶住对方的臂膀后才发现她的肩头在微微颤抖。
荣嚖并没睡觉,而是在饮泣吞声地哭。
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工艺品一般,孟荑岚动作轻柔地翻转过荣嚖的身体,用指腹拭去溢出眼眶的眼泪,又亲吻着她的额角,将她抱紧。
“难受的话,就放声哭出来,这里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不用过分顾虑。”
抽泣声真的变大了。
“每次你表现得很痛苦的时候,我很想为你分担一些,但不知道怎么做,我能说的话只能起到一点点安慰的作用,但你之前表示过,不喜欢别人的安慰和同情,所以我还是少说一点话比较好,用肢体语言代替有声语言。”孟荑岚温柔地说。
心肺又开始扭作一团地绞疼,荣嚖恨不得剖开胸膛把它们全部扯出来才好。
这一刻,置身之地并不再是静谧的卧室,而是一片幽蓝深邃的大海,海面下暗流翻涌,孟荑岚是她的筏舟,渺小的她只有抓住唯一的生存机会,才有可能避免被急浪卷入无底深渊。
她死死地搂着孟荑岚的身体,幻想着能与她融为一体,填补灵魂上的缺口。
“我现在不管做什么,不管在什么环境里,都能立即哭出来,随便一些小事都能让我流泪,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太要命了,真的好厌烦我自己,没用,真的太没用了……”
“刚才是想到什么事情了吗?”
“是的,”荣嚖哽咽道,“刚才看着窗户,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初三的事情来,我受不了学校高压环境,不愿上学,在这间房间里跟父母起了冲突,其余的话我忘记了,就只记得当时我说了一句‘想去死’后,我爸把窗户打开,语气生冷地对我说,‘既然想死,就来跳’。
“要是我当时心情再差一点,没准就真的跳了。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是他的那个举动真的太让人寒心了。他们是好人,但也没有那么好。
“我在集训的那几个月跟他们说过,我可能有抑郁倾向,但他们不信,非说是考试压力过重的缘故,还找了一堆质疑在心理疾病方面寻医求助的文章给我看,什么咨询费用贵、咨询后用处不大等等,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现出真实想法过,因为说了也没用。
“他们不理解我,但总要装作很理解,就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我很早就不愿意用善意的眼光去看别人了,包括我的父母,总觉得他们嘴上讲的跟心里想的是反着来的,一味地相信他们纯善只会显得自己很蠢,伤害最深的人永远是自己。”
孟荑岚应道:“是,这个世上没有绝对善良的人。不只是善良,把‘绝对’两个字放在任何形容人格的词语之前,都是错误的。”
“除了这些,还有其他方面的,除了家庭的,还有其他类别的,我不愿意去回想,它们像长了腿一样全部往我内心深处最敏感的地方钻,不停地侵扰我,烦得很……”
“一个人独处在家很难受,出去跟人相处也很难受,是么?”
“对。”
“这一点我们真的很像。”
“但你表面上处理得很好。看起来总是那么平静,跟别人建立起友好关系也易如反掌。”
“你也说了,那是表面上的处理。开始融入他们是为了探寻一些问题,现在没有空闲去满足好奇心,那些关系自然而然地断了。荣,依当前的情况来看,我们是名副其实的同类,不管从外在还是从内在,都是。”
“不对,之后上了大学,你的情况会变。”
“我不管跟多少人保持友好的关系,都是暂时的,跟他们相处时间一长就会觉得疲累。除了你,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总会让人有种恬淡鲜活的满足感。”
“好巧,这也是你给我的感觉。”
“那我们就更没有理由分开了。”
荣嚖闻言浅笑,笑声听上去喜悦而忧伤。短暂的沉默过后,她问:“你孤独吗?”
“孤独。但我不排斥它。”
“你很强大。”荣嚖叹息道,“我不行,原先我以为它是我的同伴,直到现在才发现它是吞噬我的罪魁祸首。”
“试着去接纳它,它带给你的,不管是好是坏都试着去接纳。”
“不是接纳不接纳的问题,”荣嚖顿了顿,“我早就把它视作跟食物一样平常的东西了,但是每当我陷入到这种状态,就会想着:要是我没有多余的感知能力就好了。感知不到除了孤独以外的其它情绪,内心说不定会安定。”
“要么一直孤独,要么没有孤独?”
“对。”
“看来你是个情绪上的极端分子。”
“没办法啊。”
“现在呢,跟我在一起你也会觉得孤独吗?”
“不会,”荣嚖苦笑道,“但我们不会每分每秒都在一起,你不在身边,我就容易被负面情绪侵占。”
“每分每秒都在一起……也不是完全没有与可能。”
“你想怎样哦,赚钱养我吗?”她不大正经地问。
“如果你不介意,我就这么做。”
“姑奶奶,”荣嚖戳了一下对方的腹部,嘀咕道,“别这么正经八百地说这种要不得的话啊。”
孟荑岚捉住那只胡作非为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声音柔得像携着雨丝的风:“我不想你痛苦。”
“有时候初心是好的,可是一旦付诸实践就容易变味,”荣嚖收起了开玩笑的口吻,“我需要的只是精神上的依靠。”
“好,我答应你。”孟荑岚拨弄了一下荣嚖额前的乱发,“剩下这些天不打算去学校了吗?”
“不去了。”
“你不在的这几天,语文老师在课堂上问过你的情况,同学很惊讶,都知道邓蓉喜欢你,但没想到她这么关注你。”
“她说了什么吗?”
“她一上课就朝你座位那边望,见你不在,就问大家你到哪里去了,语气显得很慌张,他们告诉她情况后,她单说了一声‘了解了’,沉默一阵才开始上课。”
想起邓蓉老师,荣嚖的心里忽地升起了一股淡淡的暖意,这位老师,应该是她对于那个班级为数不多的良好记忆了。
她和邓蓉在私下并没有交际,所有使她感到被过分喜爱的互动都是在课上完成的,邓蓉经常点她回答开放性很强的问题,荣嚖也乐意回答,每次的发言都能让她连连称赞。
不论邓蓉心情如何,经过荣嚖课桌找她浅聊的时候,脸上都会带着亲切温和的笑容。
荣嚖格外记得,刚返校的那几日,邓蓉跟自己说话时眼中满是惊喜的光,语气也是不加掩藏的亲昵,就像是看到离家多日的女儿突然归家的母亲那样欢心。
此后,邓蓉在喜爱中有意无意地掺含了一些宠溺。
比如在某次课堂上,荣嚖让同桌一起观赏窗外飘落的雪,邓蓉见状,非但没有提醒她不要上课发呆,反而停下讲题,告诉全班学生外面有雪景可看。
没人会不惦记特别在意自己的老师,荣嚖这种性格敏感孤僻的学生尤是如此。
但是邓蓉有一个方面荣嚖不太喜欢,就是她习惯将社会现象看得过于简单与理想化。她曾说过一句让荣嚖难以忘却的话——
社会上坏现象的存在都只是一时的,并且只占少数,就像一间潮湿阴暗的屋子,开了窗户后自会有阳光照射进来,霉菌病毒最终都会被除尽。
让荣嚖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话语本身,而是说话人的神态。
微扬的下巴,抬起的手指,婉和的腔调——那种神态,只有一个对真善美充满信仰的单纯之人才能流露出。
说出那段话的邓蓉,在荣嚖眼里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善的信徒。
“你对邓蓉怎么看?”孟荑岚问。
“感谢她的喜欢,我们总会不自觉地寻找与自身特质相仿的人。但是她是性善论者,这点跟我完全不搭。”
“你主张性恶?”
“也不是,绝对的信善者和绝对的信恶者都令人不爽。”
“哎?我还以为你会坚持性恶论呢。”孟荑岚若有所思道,“看来你的思维确实挺复杂的……”
“别在这里分析啦,换个话题聊,好不好?”
“前几天发现了一首很不错的歌,给你听听。”孟荑岚起身离开床,从柜台上拿起手机,打开音乐软件,播了一首日语歌。
她把手机放在枕头旁,重新在荣嚖身侧躺下。两人安静无声地听了近四分钟的音乐。
一首终。她用带了点期待的语气问:“怎么样?”
“挺抒情的,叫什么名?”
“新出日剧的主题曲《tsubasa》,”她说着,将滑开屏锁的手机递给了荣嚖,“有些话,说出来不如唱出来那样有力量。”
荣嚖有点不解其意,但当她翻看了一遍中译歌词后就顿悟了。她笑着叹气:“阿岚你啊,总是变着法子安慰我。”
“没什么感触吗?”她执着而认真地看着她,“那我再推荐一些其它类型的……”
“笨蛋。歌很好,我会收藏在歌单里面的。再听两遍睡觉。”
这首歌的旋律和歌意确实有治愈人心的力量,也具备故事性,睡前听可以平定冗杂的思想。加之有依恋之人在身旁陪伴,荣嚖终于睡了个安稳踏实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