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中午,窗外蝉声噪鸣阵阵。空调呼呼运作着,风扇也嗡嗡转动,沉寂的气氛却浸泡了整间屋子。
荣嚖躺在床上,手臂遮着额头,木偶似的文风不动。
经历了一场风暴潮后,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浑噩不堪的日子里,意志无可自拔地消沉下去。凭她自己,凭父母的几句安慰言语,根本消除不了这种残破败落的颓靡感。她渴望有谁能抱住自己——毫无悭吝气地,绞杀猎物般,狠狠抱住自己。
如果此时此刻,她能陪伴在她身边,那该有多好。
笃笃笃。
敲门声隐约响起。
她猛然睁开眼睛,拿起枕旁的手机确认一番后,从床上一骨碌爬起。
拖鞋被她粗心大意地踢到床底,荣嚖来不及把它拖出,赤脚踩地,来到立镜前梳了梳头发,然后跑到客厅玄关处,为孟荑岚开了门。
不等孟荑岚完全走进屋子,荣嚖就快步上前用力将她抱住。
孟荑岚一手提高了纸袋,一手环住了她的腰。短袖T恤下的身板明显单薄了不少。
荣嚖嗅着孟荑岚颈侧发丝传来的幽淡芬芳,手臂的力道不禁收拢。泪水涌出来的霎那,她才明了——自己对怀中之人的思念,已经拔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她哽咽出声:“你总算来了。”
孟荑岚抚着荣嚖的背,声音柔得像晴空里的白絮:“给你带了点小甜点,现在想吃吗?”
“不太想。”
“就一直抱着?”
“嗯。”
“外面很热,我身上出了点汗,不黏吗?”
“你身上很香,一点也不黏糊,不是衣服的味道,是你的身体传出的。”
直到孟荑岚举着纸袋的左手开始发酸,对方才将她松开。
荣嚖倒了杯凉茶递给坐在沙发上的孟荑岚,问:“你没带行李过来吗?”
“来之前放到了酒店。”
她在孟荑岚身边坐下,说:“把房间退了吧,住我家就好,不麻烦的。”
“到明天,好吗?今晚就算了。”
荣嚖失落地“噢”了一声。她坐在孟荑岚身旁,曲腿抱膝,偏头轻靠在对方肩头,问:“你能在这里玩多少天?”
“大概一星期。”
“也不算短。”
“你在家里呆了很久吗?”
“也是一星期。”
“这几天我们出去逛逛吧,去哪都可以,我对H市不熟,就麻烦你带路了。”
“你不怕热吗?”
“不怕。”
荣嚖点点头:“稀奇哎,不怕热又不怕冷。”缄默了片刻后,她把那句意大利语不太标准地念了出来,问:“这句话有什么用意?”
“表示一种期望,在你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我期望那个陪伴你的人是我,就像现在这样。”
“朋友的陪伴?”
“不是。”
“家人的?”
“不太对。”
荣嚖抬头,愣然地看着她:“你在跟我告白?”
孟荑岚轻浅地吻上她的唇角,语气认真道:“很对。”
荣嚖垂了眼眸,微微掩藏起里面的羞色,缇红的唇瓣却抿了抿,不经意透出赧然。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自己状态差到极致的时候说。真是奇怪极了。搞不懂这个人。
“你为什么选择在这种时候告白?”
孟荑岚不解其意:“不可以吗?”
“这样很像……很像是一种施舍,你在同情我,自上而下的那种。”
她沉默了一下,说道:“抱歉,我没有想那么多,你可以不答应。”
“答应,为什么不答应?”荣嚖故意道,“被你这样漂亮聪明又多才多艺的人告白,我哪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不过是准女友,不是现女友。”
孟荑岚有点哭笑不得:“准女友?”
“我现在状态不好,不想和谁发展亲密复杂的关系。”
“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好了。”
余后的几天,从植物园到动物园,蜡像馆到美术展,湖岸到江滩,她们把H市逛了个遍,临别的前一天,两人又到游乐场寻了大半天的刺激。
工作日没什么游客,几乎是包场畅玩。所有娱乐项目都体验了一遍后,两人又坐了好几趟过山车、跳楼机和U型滑板,怎么过瘾怎么来,一直玩到肚子叫饿才罢休。
走出游乐场后,她们在附近的餐厅解决了晚饭。
晚上七点,鳞次栉比的城区高楼亮起冷暖不一的长灯,城市顶上那片群青色的夜空也挂起了星灯,忽明忽暗,与地面上的灯河迢迢对望。
少人的公交车上,荣嚖和孟荑岚并排坐到靠前的位置,看着对窗中划过的夜景,喁喁闲聊。
“好快啊,一天又结束了,感觉前一秒还在娱乐场里面买冰激凌,下一秒就坐到公交上了。”荣嚖叹道。
“确实快,但也很满足。”
“跟你在一块时间莫名地就会变快,明天就又要分别了。”
“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不知道哎,怪怪的,愉快,轻松,有点点惆怅,还有不舍。”
孟荑岚简短地作了评:“很复杂。”
“哈哈,没办法,那你呢?”
“跟你一样,”她转而又问,“你能把这种心情保持到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吗?”
“这要求好奇怪啊,对我来说太难办了,未来变数肯定会很多,我不敢打包票。但是啊,唯独有一种心情能一直保持。”
“是什么?”
“猜猜看。”
孟荑岚凝思片刻,说道:“猜不出,你直接告诉我。”
“噢那就算了,我说错了,任何一种心情都无法持久保持。”她预料到对方又有询问的意思,立刻捂住脖子道,“呜哇好疼!最后一次玩过山车太掉以轻心了,没注意坐姿,扭到颈椎了。”
“我看看。”孟荑岚握住并挪开她的手,轻轻捏住她的后脖问,“是这一块?”
“嘶!疼疼疼疼!”
“待会我帮你按一下。”
回家洗完澡,荣嚖俯卧在床上享受着孟荑岚的独家服务。
热敷了十来分钟后,毛巾被拿走,手指压上了背部的斜方肌处。从大椎穴到肩井穴再到肩峰,推按的动作张弛有度,徐缓有力。
荣嚖抽着气,不时挪动一下身体,既酸疼也舒爽。
“你学过按摩吗,手法怪熟练的。”
“没有,知道几个穴位,按捏全凭感觉。”
“噗,”荣嚖忍俊不禁道,“无师自通。”
过了会,孟荑岚下床说道:“往边上来点,给你按下全身。”
她帮助荣嚖摆好身体,掌心贴放在她的背部自上而下地揉按,为她放松肌肉,接着又两手交叠放在对方棘突骨的穴位上,有规律地做环形按压。
按了一阵子,孟荑岚屈起右腿跪在床上,两手放在荣嚖身体两侧,顺着身形轮廓往下分推,背,臀,腿,无一不滑过,似蛟龙走海般灵活自如。
荣嚖侧脸,有点不自然地问:“这、这是干嘛?”
“推膀胱经。”
她只穿了件薄背心和运动短裤,指尖每划过一块肌肤都会挑起异样的敏感。她连忙转过身阻止道:“好痒,算、算了。”
“那我帮你按手……”
“不用了不用了。换我来吧。”荣嚖坐起身体握住那只手,看向孟荑岚的眼神窘迫又真切。
孟荑岚保持跪床的姿势注视着她,过了半晌忽地笑道:“我们玩个游戏,好么?”
“什么哦。”
她牵着她的手,盘膝坐在床上,说:“看着对方的眼睛,可以眨眼,但是不能说话、不能动,谁先移开眼神就要受到一个小惩罚。”
“惩罚?肢体上的?”
“肢体上的。”
荣嚖也跟孟荑岚一样盘腿而坐。她挺直了腰板,抓着脚踝,深深地做了一次呼吸,说道:“开始吧。”于是四目对望,脉脉无言。
屋内开着冷气,温度舒适,两人却感觉不到凉快。
交际的视线由镇定逐渐变得绵稠,你来我往的眼神碰触、转眄流彩的情意互诉胜过了有声的言语。一小方空间开始急剧增温。
不知是谁燃了沸点。
荣嚖倾身挪到孟荑岚的身前,扶着她的肩膀直起身,怔怔地看着她的眸子不舍移开。
这个人总是那么美,是那种没有边框的美,充满了令人喟叹的变化,或随和,或精致,或冷凝,或灵动,牵连了多种形态,却不受其中任何一种约束。眉眼、下颌角、脖颈线,甚至只是一颗小痣都悦目至极,令荣嚖怦然心动。
一吻落下,两人躺倒在床,如一双敛翅入丛的鸥鹭,不倦纠缠,不厌挑逗。
荣嚖伏在孟荑岚的身上,细细地抚弄着她额前鬓角的发,迷离沉哑地说:“我刚才动了……”
“嗯。”
“那,惩罚是?”
她松开环搂着荣嚖的胳膊,两手自背脊慢慢向下滑落,到了腰窝,忽地伸出食指戳了上去。
“呃唔!!”荣嚖惊呼一声,身体向旁侧弹跳起。
孟荑岚抓住她继续戳了几下。
“哇啊啊!饶命饶命!”荣嚖笑着求饶,弹涂鱼似的在床上翻腾起来。
她们闹了好久才罢休。
至深夜。两人盖着薄毯,侧卧而眠。
荣嚖蜷起腿,握着孟荑岚扣放在她腹部的手臂,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贴靠在对方温软的怀里。她盯着黑魆魆的窗帘上透来的幽光,发了好久的呆。
“阿岚。”
“嗯?”
“我的性格很糟糕吗?以前,我爸妈和一些老师总说我老实内向,糊涂软弱,还不操心,教我们色彩的老师也这么说,我在画室待不下去的主要原因是那个地方让我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压抑得让人烦躁。他们为什么不懂,性格根本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他们不喜欢我这样的人,我也没办法,可要是真论起来,还是很难受,因为没办法忽略别人的看法。”
孟荑岚想了想,柔柔地回答:
“他们觉得‘坏’,很可能是因为自身的性格跟你相抵触,也许在他们的认知里,只有阳光活泼才能与‘良好的性格’划等号,而内向的人只能是胆怯无能的代表,又或许在他们有限的经历里面,遇见的某些人恰好‘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就把这些带有明显偏见意味的认识当成了一贯万机的道理。
“一个人是软弱还是强大,凭一两件事是说不透的,而且我认为在危难来临的时候,大多数人会不计一切代价保全自己,哪怕是让他人做出牺牲。说到底,我们都是脆弱无力的。所以不要纠结自己的性格是好是坏了,也没必要为了迎合别人做出改变。”
“道理我都懂啊,”荣嚖低声道,“我想知道你怎么看我的。”
孟荑岚在她耳畔腔调温和地说:“真诚,有趣。”
“又来安慰我了,对我说实话吧,没事的,我能接受。”
“这就是实话啊。”
“那说点不好的,你认为不好的地方。”半晌后,见她没应,荣嚖讶然道,“你不会觉得没有吧……”
孟荑岚发出轻叹:“过分忍让。”
荣嚖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是软弱呗。”
“不太一样,我指的也不是它本身的含义。在情绪低落的状态下遇到困难,却仍想着‘忍忍就过去了’,然后独自憋着烦闷,这种做法不太好,对你的身心不好。”
“那你说该怎么应对?”
“可以先试着沟通,无法解决就断掉关系,就你这件事来讲,早点做决定会比较好,越早换画室,精神损耗会越少。”
荣嚖讷讷地“噢”了一声:“我身上最大的一个毛病就是,很难认清正在做的事情,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性质的后果。”
“我也经常这样,但我觉得这很正常。”孟荑岚搂紧她,脸颊蹭了蹭她的后项,说,“该我问你了,刚开始你怎么看我的?”
“我以为你是个假人。”
孟荑岚笑了一声,问为什么。
“你的长相,性格,成绩,等等等等,都太超乎我的想象,你不像是我在那所学校能遇到的人,真的。起初我还在怀疑你是不是在装模作样什么的,但很快就没了疑惑,你人很好,并没有虚伪做作些什么。很庆幸我们是同道,不然你也不会跟我坦诚地聊天。”荣嚖忽地问道,“我能不能跟你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你进班的第一天,有特意对谁笑过吗?”
孟荑岚稍想了一会,道:“记忆有点混乱,具体说说。”
“下课的时候,我跟普济扬聊天,聊着聊着觉得有谁在看我,回头一瞧,发现你正巧也看着我这边,还笑了。很想知道,你是对谁……”
“你,”孟荑岚很干脆地单发了一个字音打断她,“我看你是因为,你喝水的样子很逗。”
“呃?”
“很像一只装老成的狐狸狗。”
荣嚖被奇特的譬喻弄懵了头:“为什么啊?”
“不告诉你。”
“嘁,”荣嚖仰起头砸了砸她的下巴,赌气道,“你才是狗,不告诉就不告诉呗。”
孟荑岚拍了拍她的肚子,说道:“明天还要早起,快睡吧,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