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在睡梦中溜走,朝六晚九的苦学生活再度开启。
春寒料峭的季节里,最难割舍的是暖和柔软的床被,最令人烦躁的是手机闹铃,而最痛苦的则是被闹醒后起床的那一刻——被窝里珍贵的热量被冷空气无情剥夺,皮肤被迫接触到冰冷的衣物。
偏偏是讨厌的周一。要去操场听校领导讲话,又要在班会课上听岳锋念叨,更无语的是,上午两节课再加上一节自习全是数学课,按赵娟的个性,如果有机会的话,第四节岳锋的政治课她也想要占夺。
早上没风,天气一味的干冷。升旗的时候学生们纷纷缩着脖子,把小半张脸塞到领子下面,领导不让揣兜,只好将冻得红通通的手藏进袄子的宽袖里存暖。
怏成一条深色线段的旗帜被慢慢地吊起来。国歌一唱,学生代表一讲话,就到了领导干部发言的环节。
老生常谈的话题一摞摞地从话筒里传出,念经文似的顺溜,荣嚖听得直打哈欠,张嘴的时候白气团直往外飘。这边的白气刚消散,隔壁班的又冒出来,打哈欠这个行为有传染性,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都“嚯哈”起来。
她垂下脑袋,百无聊赖地用鞋底侧面拨弄草坪上的塑料石子玩,把石子堆成小丘后,她瞟了眼隔壁队列,果不其然,那里也有学生跟她一样在鼓捣塑料小山。
荣嚖抿嘴一哂。看来不只打哈欠有传染性。
“……不是每个学生都能上911和285,只有勤奋了、努力了,才可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此话一脱口,学生队伍里就传响一片哄笑。那位领导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姿稳如泰山,继续着他的演讲。
升旗仪式结束后,所有队列自动解散,学生们三两结伴地回班。
荣嚖向前迈着步子,寻找女生群里孟荑岚的身影,全然不知某名大高个正在靠近。肩膀被人猛地一拍,荣嚖嚇得身体一抖,脚步往左边一偏,跟陌生人撞了个结实。
慌慌张张地向被撞的女生道了歉后,她转头笑骂道:“我靠!普济扬你没事扮鬼啊?!”
“哈哈哈哈哈!瞧你这怂样,逗死我了,我不扮鬼,扮记者。我来采访一下荣嚖同学有无意向考取911或285院校。”
“我有意向考取250院校。”荣嚖玩笑道,“挺厉害,能把响当当的数字组合说错,除了我们学校领导也没谁有这能耐了。”
“听说这是个新上任的副校长,还蛮年轻,确实很搞笑,那也能说错。”普济扬吐槽了一句,掉转了话题,“话说回来,荣嚖你可以哟,才一个寒假就爬到了孟神床上,很有实力,要抓紧时间把她拿下,坐实孟夫人的名分。”
“你耳朵聋了眼睛也瞎啊,我跟你发的消息里有哪一条提了‘爬床’这两个字的。”
“怎么不是噢,过个寒假都像是在度蜜月,还跟她同床共枕,真的磕爆了!你说她妈妈是A市某财团的董事长,大财阀的独生女哎~更不得了了,过几年不就成妥妥的总裁了,‘孟神’这个称呼还是太浮夸了一点,我决定以后叫她‘小孟总’。加油啊嚖子,把她抓到手你就是玛丽苏小说女主了,以后富贵了不要忘了我这个‘糟糠之友’。”
荣嚖见他越说越离谱,抬腿就是一踹。她以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他:“控百合的蔷薇男,拜托你别说了,我告诉你的那些信息都很表面,不懂她经历了什么千万不要乱说,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成为什么霸总,但我绝对不会是粉红小说的女主,任何人都有自己的难题,不是因为她家有钱就可以无忧无虑,她是人,跟我们一样有很多烦心事,只是没有展露出来而已。”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嚖子不要当真哎!不过啊,我真的很好奇一件事,你们确定关系了没有?”
“怎么确定啊?都只是高中生,前途都还没有摸清,连睡觉这项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无法完全满足,劳累的状态下谈恋爱就是给自己增加额外负担。”
“嘶!好骨感好理智,不愧是我嚖姐,无懈可击。话说回来,上午的课被娟娟占了半壁江山哎,走!掺瞌睡去!”
荣嚖摆摆头,叹了口气:“好哩,掺瞌睡。”
就算赵娟的声音具足了感染力,学生们也招架不住上半天睡魔的诅咒,下课铃声一响教室里就趴倒了一大片,而讲台上仍有四个学生站在白板前板书解题过程。
孟荑岚完成题目后扣上盖子将马克笔放到讲桌上,喊了一声“老师”,示意她过目。赵娟侧过身子边看边点头赞许:“嗯,写得很好,很完美。”
“谢谢老师,那我回座位了。”
“那个,小岚啊,”赵娟突然叫住了她,“帮忙把荣嚖喊过来一下。”
“好的。”
孟荑岚回走到荣嚖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说道:“组长,老师找你。”
荣嚖按揉着眼皮坐起身,露出了十分痛苦的表情。她往后扒拉了一下松散的发丝,不急不缓地站起来,跨出了狭窄的座位。
“我特意跟你妈妈联系了一下,大致了解了你的情况,看得出来她很看重你的成绩,你的其它几科都很不错,又要走美术生这条路子,把数学搞好,一本不就稳妥了吗?不要懈怠,不懂就问我,请教孟荑岚也可以,不要像去年那样不交作业、混时间,你说呢?”
荣嚖听得后背一阵冷一阵热,她不敢反驳,顺着赵娟的意思“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那行,要拿出行动来啊,再敷衍了事我就跟班主任岳老师反馈,或者跟你妈汇报情况的。”
她坐回原位,呆怔地盯着笔杆,颅盖下的脑子像被一大滩没搅匀的浆糊掉了包。
妈什么时候跟赵娟联系过?她不会什么事都跟赵娟说了吧?赵娟是脑袋爱发热的那种人,搞不好什么坏话都被她说尽了。她私底下还跟岳锋交流过吗?说不定还跟其他科任老师聊过,他们会怎么评价自己……
荣嚖倒不是怕胡丽珍有什么反应,若放在以前,她还有点忌惮对方会咄咄逼人地问这问那,但通过这些年地不断调和,父母已经接受了她“成绩断腿”的事实了,再说已经是高中生,他们也管不了太多,“很重视成绩”这种话,也只会在跟老师聊天的时候才说吧,单独面对自己时,胡丽珍总说尽力而为就好。
“尽力而为”,是安慰,也是无可奈何的办法。
老师们私下应该会相互沟通,围绕成绩讨论某些学生,她应该经常会被提及,毕竟像荣嚖这种偏科偏出了一种境界的学生不算常见。班主任自曝过自己高考成绩,英语连六十分都不到,偏科程度也特别严重,他应该能理解荣嚖的感受,不会过分为难她。
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她很介意有谁在背后讨论自己。
这时,一张干净的草稿纸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上面仅写了三个字:还好吗?
荣嚖按下中性笔笔帽,在上面写道:没什么事,跟之前一样,赵娟劝我学数学。
孟荑岚却回复:她说了很过分的话吧。
荣:也没什么事。不必过于担心,一直以来受数学老师的压迫还少了吗,没事的。
孟:你可以直接跟她说你是美术生,数学不好也没什么,让她尽量不要管你。
荣:她知道我是美术生啊,依她那种性子,该管的管,不该管的照样管,她是老师我是学生,她说什么我还不得顺从。
孟:有必要说明的。一直耗下去不是明举。
荣:别管好吗,直接摊牌只会觉得我在跟她抬杠,会节外生枝,闹出更多的不愉快。之前就跟你解释过了,这么拖着等她彻底不管我就好,到那时耳根子就自然清静了。
孟荑岚没再回话。她听到荣嚖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笔尖落纸的焦急声很快响起。
开学的首节晚自习岳锋就要学生们调换座位。教室里热腾腾乱糟糟的,沉重的呼吸,掉落的书本,摔碎的玻璃杯,移位的桌椅板凳,商量该如何选择座位的小组成员……各类声音混在一块,听久了容易让人困乏。
孟荑岚安静地收拾着物品,注意力却始终集中在荣嚖身上。
组内出了点小矛盾,身为组长的荣嚖正在尽力调解。党格辉和林圳因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了争执,两人吵得面红耳赤、脖颈子青筋直爆,差点还干起架来,荣嚖和普济扬一边拉扯一个人,劝他们冷静。
这边好不容易闹消停了,学霸小情侣那边又出了问题。
别看岳锋开“恳谈会”时说话暴暴烈烈、全然一副不拘小节的样子,其实他心思比尼龙线还细。
岳锋老早就看出来莫祁和付晴之间的“不对劲”,只是一直憋着没说,这次换座位的时候就直接用行为表明了他的态度——填座次表的时候专门把付晴跟其他组的一个组员进行了对调,估计隔几天就会喊他们出去谈话。
这招叫什么?明面规劝,暗地拆线。
付晴的情绪反映强烈,眼泪直往下掉,瘦弱的肩膀直发颤,看得人心发酸。
张茜拿着面巾纸帮她揩泪水,用哄小孩的语气安慰她,莫祁却像个二愣子呆头书生站在一旁,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荣嚖问清情况后眉头直皱,表情略显惊诧。她胡乱地揉了把头发后转身跑出了教室。没多久就又跑回来,直奔向付晴,说道:“跟岳锋简单商量了一下,你们不用换位置了,可以继续坐在一起。”
“真的么?”付晴抬头望向她。
“嗯,所以不要太难过了。”
付晴呜咽着扑到荣嚖怀里搂住了她,哭哭啼啼地说:“谢谢你嚖嚖,你真的太好了!”
“没事啦。”
孟荑岚看着对方的微笑,困倦意陡然飘散,教室里热浊的气息似乎也被驱走。不同于先前看到过的任何一种笑容,没有嘲讽,没有苦涩,也没有假模假样,它代表纯澈友好甚至可以说是阳光的含义,回归了笑容的本质。
明明上午被赵娟搅扰得那么沉郁不振,现在帮人解决麻烦的时候却没有半分怨言,热切无比。
就这么高兴吗?
组长人选大多不是自愿的,而是取决于班主任的主观安排。身为组长每天要收发作业不说,还要处理各类琐事,说到底就是一种专为服务他人而设定的小差。
人都有惰性,没几个人真的乐意无偿做事。荣嚖对待这种被动安排上的小职是否过于任劳任怨了?依照她的个性,应该不会喜欢做服务性质的差事才对。但是她的动作也好,笑容也好,都显得那么真诚,难道这才是她最深处的性格?
如果真是如此,岳锋确实挺有观察力,一下子探测到了最实在的东西。
“你怎么跟岳锋说的?”孟荑岚把收拾整齐的书本有序地放进抽屉,若无其事地问坐在靠窗座位上喝水的荣嚖。
“也没说什么,如实反映情况呗,”荣嚖干脆利落地回答,“他考虑了一下,很快就说不用换了。人家小情侣又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就只是在一起学习而已,他那样做确实有点过了。不过好歹他年轻,能跟我们产生一些共情,要是换个老头子当我们班主任,怕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听代清媛说,我们班组长人选是班主任自己定的。”
“是啊,当初他念组长名单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懵住了,想想以后还要管这管那,处理一堆破事,脑袋就要爆炸。不过真当起来也没那么排斥,硬着头皮做就可以了。”
“你知道岳锋选你当组长的原因吗?”
“他应该会偏好于跟他相仿的学生,不管成绩好坏,只看性格。”
“这样子。”
荣嚖像是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一下:“我妈说岳锋在电话里跟她聊过,说了我不少好话,还觉得我很‘正气’什么的,好搞笑,这种形容词用在我身上真的很别扭。”
“他观察得还比较细致。”
“你认真的吗?哈哈哈。”
“有些东西自己看不到,要借用旁观者的角度去认识。”
“鬼知道呢。”
“你的名字取自诗经吗?”孟荑岚猜测着,念了句诗出来,“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聪明哎,确实出自这首诗。原本我名字里的那个‘嚖’是没有口字旁,办身份证的时候我特意让人加上去的。”
“这个字本身的意思……并不怎么好,对你来讲有什么特别寓意?”
“姓和名连起来看,差不多就是荣光终会暗淡的意思吧。”
孟荑岚微微颔首:“好佛,有种大悲的感觉。”
“不至于不至于,中学生的中二思想罢了。”
“挺不错的。”不可否认的,孟荑岚内心有些触动。原来这个人的善与热源于内心深处的悲与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