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妹 第2章 第 2 章

论起来，怀信侯府柳家虽说当年也是最早一批追随高祖皇帝开创天下的功臣，可历经三朝后，至如今元安五年，皇权不断更迭，侯府其实早已被排挤到了权力中心之外。

乐娘现在的爹，如今的怀信侯柳循，生来就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主，在朝廷里挂着个虚职，靠着祖上的荫庇混日子。

他这一脉人丁又薄，家中一妻九妾，早年只生出六个丫头来，到现下四五十岁上的年纪，才得了个庶出的儿子过继在太太张氏膝下养着，来日承袭爵位。

可如今长至七八岁上，那小祖宗瞧着却也是个读不进书的纨绔主。

上梁本就不怎么样，下梁眼瞧着又歪了，柳家之所以现今还能在京城这富贵圈里站得稳脚跟，全倚仗草窝里飞出了个金凤凰。

太太的独生女，柳家的大小姐柳宛娘，早年由先帝指婚，许配给了先帝的胞弟、当时还是靖王的裴既。

先帝英年驾崩，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太子。

临终前，他便嘱托了裴既匡扶幼主，又加封他为摄政王，临危受命，代理朝政，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柳家作为摄政王的老泰山家，身份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可以说柳家全家如今的好日子，全托赖乐娘面前站着的这位好姐夫。

偏她才重重踩了这位好姐夫一脚……

乐娘心下呵呵冷笑，要是太太张氏看到方才那一幕，怕是已经两眼一抹黑昏过去了。

她脑海中思绪稍转，脸上怯色慢慢收净，按下不宁心虚，敛了细眉垂睫俯身，姿仪端正地给裴既行了个万福礼。

乐娘规矩地道：“柳家六娘见过王爷，方才冒昧，不小心冲撞了王爷，还望王爷海涵。”

京中有名的只有一个柳家，乐娘自报家门，想着都是一家人，裴既怎么也不会跟她一个妻妹计较的。

但话音落下须臾，头顶上那人既没有让她礼毕起身的意思，也没有吭声。

乐娘屈膝屈得膝盖酸，便大着胆子悄悄抬眼，想瞅一眼那人是什么意思。

可巧刚抬起睫毛，就对上那双黢黑幽沉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唬得乐娘汗毛一耸，赶紧又把眼睛别开。

裴既居高临下睨着面前这小女郎，不动声色将她脸上强装镇定的细微神态囊入眼底，狭长的眼尾微翘，瞳仁里倒泛起了一抹感兴趣的微缈笑意。

“哎呀王爷，原来是王妃娘家的六姑娘。”二人之间，还是詹光的声音先响起。

一听是王妃娘家人，詹光浮肿圆白的面颊立刻堆出假笑。

裴既侧眸扫视詹光，下巴却对着乐娘的方向轻抬一下。

“哎哟，六姑娘~”詹光人精似的，忙一团和气溜上去搀住乐娘胳膊，“您起身当心着点儿。”

乐娘顺着詹光搀扶站直，连忙客气：“六娘不敢劳动公公。”

“六姑娘哪儿的话。”詹光瞥了一眼裴既，见他面色如常，才继续道，“您是王妃的娘家妹妹，王府的客人，伺候您是应该的。”

乐娘一瞬不知如何回应才好，愣了半晌，才端着温婉和顺的微笑，柔柔地朝詹光道：“公公太客气了。”

话语间，她却觉得有一道视线自始至终落在身上。

顺着方向抬眸，才发现是裴既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对上视线，乐娘一时尬住，下意识又想躲开，可这回裴既没放她一马。

他一侧剑眉落拓不羁地微微上挑，好整以暇地瞅着她，忽然问：“方才捏着石子，往本王花园的池塘里飕飕打水漂的那个假小子呢？”

乐娘：“……？”

乐娘嘴角那一丝维持体面的微笑差点儿没挂住。

裴既环胸换了个舒服姿势继续看着她，眼里攒了更深的笑意：“本王问你那个假小子呢？怎的不回话？”

听口气，倒像是故意想看她难堪似的。

“嗯？”

乐娘暗自无语，合着他刚才一直就在附近，不声不响看完了她手舞足蹈捡石子打水漂的丑态，要不是阴差阳错被她踩了一脚，他就当作无事发生地走过去了。

堂堂王爷还有这种恶趣味。

裴既盯着面前小女郎杏眼圆睁、欲辩又止急呼呼的模样觉得倒鲜活有趣。

他与正妃柳氏成婚近七载，柳家的亲戚他惯来懒得维系，只知道她家中人口多，姨娘无数，底下又有五个妹妹一个弟弟。

本以为柳家的姊妹也是如他正妻一般肃穆持重、端庄谨慎的木人，倒不料还有个异端。

方才走过池塘时，他看见个小丫头孤零零地缩在青石板上一动不动，还以为是谁家赶来的赴宴的小姐受了委屈寻到此处偷偷哭。

驻足正想叫詹光上去瞧瞧时，那小姑娘又不知怎的，忽然一洗身上沉寂，捡起身边小石子生龙活虎地对着池塘打水漂。

假小子似的，把他亲自养在池里的锦鲤唬得四处窜游。

偶尔一个水漂飞得远，便顽童似的笑。

裴既在柳荫暗影底下静静瞧了她许久，倒像是被暖阳下她那自娱自乐时形容活泼、生气旺盛的样子所感染，连带着他今日在筵席间与宾客觥筹交错时虚与委蛇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见她玩得高兴，他本就不欲打搅，只带着詹光悄声从她背后的路上绕过去，谁知倒被她一头撞在怀里，发现有人在，吓得着急忙慌收敛刚才那假小子的模样，伪装出大家闺秀的仪态来应付他。

裴既也是觉得她刚才那装模作样的样子有趣，才忽然生出心思故意想逗逗这小姑娘，也算是替他养在池子里的那群锦鲤报仇了。

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盯着她瞧，只见她垂着纤长眼睫，两颊通红，也不知是被气出来的还是羞的，眼底笑意遂更深了些，刚想开口替她找台阶下，眉睫一抬，倒瞥见不远处气喘吁吁跑来个王府的侍女：“六姑娘——”

乐娘听见有人唤自己，也转过头去，心下一寒，琢磨着是不是自己离席太久，张氏派人来寻她来了。

那侍女跑近跟前，才猛然发觉摄政王竟也在此处，脸色一变，忙先对着裴既福身：“见过王爷千岁。”

裴既轻微一抬下巴。

侍女敛声屏气站起来。

“寻柳家六姑娘何事？”裴既淡声开口。

“秉王爷。”侍女躬身低声道，“王妃娘娘院里的孙嬷嬷传话出来，说是王妃娘娘想在宛静堂见一见几位家中姊妹，别的几位姑娘都已经过去了，唯独不见六姑娘，奴婢这才奉命出来寻找。”

乐娘望着前来传话的婢女心中微动，摄政王妃，她现在的大姐要见她？

一面想着，她一面侧眸去看裴既，正预备告退离开，却不料裴既比她先一步开口。

“怀信侯夫人难得进府一趟，本王也正欲去宛静堂拜见一番。”裴既定定看着乐娘，那双深墨色的瞳仁里染了星点笑意，“六姨妹便随本王一道吧。”

乐娘不着痕迹垂落眼帘避开他视线，轻轻应了一声谢。

虽说摄政王名义上确实也是她的姐夫，但他如今位高权重，就连他正儿八经的岳父岳母都不敢直呼他一声贤婿，皆是毕恭毕敬称道王爷千岁，裴既叫乐娘的这一声六姨妹，可当真叫她不自在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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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后花园一路过去，裴既闲庭信步在前，乐娘如坐针毡在后，最后尾随着詹光和前来通传的侍女。

到王妃所在的宛静堂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期间裴既偶尔会回首与乐娘不咸不淡地说几句话。

但与其说是说话，倒不如说是裴既一问，乐娘一答。

“六妹今年十几了？”

“回王爷，上月刚满的十五。”

“噢，那本王倒比你大上十岁。从前怀信侯夫人登门王府，好似从来没带过你？”

“回王爷，是。”

“怎的不来王府寻你大姐姐玩儿？”裴既风轻云淡笑问了句。

“王府重门深院，大姐姐事忙，我不敢打搅。何况我规矩学得不好，怕入了王府行差踏错，惹人笑话。”乐娘嘴上规规矩矩地回，腹诽要是有的选，她一辈子不想来这种规矩多的地方。

“唔，规矩是学的不好。”裴既回眸，似笑非笑地盯一眼乐娘，“不过也没人敢笑话你，往后若想来玩，递个帖子给你姐姐便是。”

“是……”乐娘无语凝噎，她也只是谦虚一句自己规矩不好，没让他赞同啊。

行走话语间，裴既侧眸留意到她额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汗，视线往下，又见她绿萝裙下迈得有些匆忙的步伐，便暗声不语地将自己的步伐迈小了许多，叫背后的人跟得不那么费劲。

“说话这么拘谨，你很怕本王？”裴既的语速也随着放慢的步伐散漫拖长。

乐娘如履薄冰跟在他身后，听他冷不丁问一句，头顶的警铃便又响起，那紧迫感，跟当年高三数学课上偷偷玩手机被班主任在窗户外当场捉拿后别无二致。

她脑子里思绪一转，揣度古代这种上位者应该都是要底下人敬畏惧怕的，于是便谨慎地道：“王爷威仪煊赫，臣女自是敬畏不已的。”

裴既轻描淡写回眸瞥她一眼，转头过去忽然朗声发笑。

乐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裴既却头也不回地讥诮道：“你这小姑娘，口里是没一句实话啊。”

嘴里说着怕，那双眼睛瞧着他时却是忽闪忽闪的，那坦然自若的样子，倒像是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哪里怕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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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宛静堂之时，王妃柳宛娘、嫡母张氏并几个庶出姐姐正在正堂左间日常起居的耳房内，远远的，便能听得一串女子们银铃似的笑语声。

侍女先一步进去通传裴既驾到的消息，待乐娘随着裴既绕过锦屏、入耳房中时，众女眷皆已离席朝着入口方向福身请礼。

乐娘也赶紧俯下身去。

裴既负手鹤立人群中心，背后的詹光小心伺候脱下他肩头系着的金滚边祥云纹披风。

他俊美如铸的面孔上虽带微笑，却仍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王妃身子尚未痊愈，这些礼数往后免了。”裴既抬手轻轻扶起跪在人群最前的正妻，夫妻间倒是一派浑然天成的相敬如宾，“随本王坐吧。”

“妾身多谢王爷关怀。”一道沉静温柔的女子声音在乐娘头顶响起，想必这便是她素未谋面的嫡长姐柳宛娘了。

“侯夫人也请坐吧。”裴既与正妻各自落座在西窗旁地龙上左右两处正席后，才对着仍俯跪在地的张氏与众人道，“诸位也请起，都是王妃的家人，不必拘束。”

张氏谢了恩，领着老三老四坐在裴既身侧的交椅上。

乐娘则跟在五姐福娘身后挨王妃坐下。

裴既先是同岳母张氏寒暄关怀了几句，张氏受宠若惊谨慎回谢，而后王妃才笑盈盈地与裴既说：“王爷没进屋前，我正想着六妹妹没来，怕是在园子里迷了路，还说再打发人去找找，可巧王爷携着她一道来了。”

裴既扫了一眼自进屋后便坐在角落里拼命低着头想作个隐形人的乐娘，回眸平淡回复：“与六妹恰好在园子里碰上，瞧她像是迷了路，又正好丫鬟过来传话，顺便就带上她一道来了。”

乐娘垂着眸聚精会神看膝盖，听见裴既替她圆了话，藏在袖中攥紧的手方松开，浅舒了口气。

还好没把她在池塘边打水漂的事也说出来，张氏极讲规矩，若叫张氏知道，回府她又少不得挨一顿说。

“我记得出阁的时候，六妹妹才七八岁上的年纪，小小的一个，如今也长成娉婷玉立的姑娘了。”柳宛娘盯着席间最末、低头不言不语的少女，淡素的眉眼里一派为人长姐的和蔼。

柳宛娘朝乐娘招招手，悦色道：“六妹，过来，到姐姐跟前来，叫姐姐仔细瞧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