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裹着柳絮,从食堂敞开的窗户飘进来,林小棠正往坛子里码上新腌的老脆头,原本孤零零的泡菜坛子,如今已经壮大成了一排,就这都快供不上战士们的口粮了。
前几天林小棠还受邀去了西食堂教他们腌酱菜,实在是老脆头太受欢迎,可是吃来吃去,大家公认东食堂的老脆头就是味儿更正!
“小棠同志!”
响亮的喊声从背后传来,林小棠抬头看见个圆脸小战士手里端着个锃亮的铝制饭盒,这是严队长的勤务兵小李。
“今天有酱菜不?”小李笑嘻嘻的问,眼睛直往她手边的坛子上瞟,“我们队长就爱这一口。”
“有,刚腌好的。”林小棠掀开另一个坛子,咸香混着酸味飘了出来,小李伸长脖子“嚯”了一声,“就是这个味!”
昨天东食堂的老脆头断供了,他就去西食堂打了份酱菜,结果严队长只吃了一口,后面就再没动过它。
小李尝了一口还纳闷呢,其实严队长对吃的从来不讲究,特别是去年重伤过后,军医说他味觉受了严重损害,可他偏偏就是能吃出这细微的差别,真是奇了怪!
“严队长的伤怎么样了?”林小棠给他舀了满满一大勺,金黄的老脆头泛着油光,看着就很有食欲。
因为小李每天到食堂打饭,林小棠陆陆续续从他口中知道了严队长的很多事。
比如,他是整个军区最年轻的少校,小李说他们队长今年才二十一岁时满脸的自豪,听说他十来岁就被父亲丢到部队受训。
再比如,严队长曾在自卫战时救下了整个排,而他自己却在鬼门关徘徊了几次,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
不过战场上爆炸的冲击给严战留下了很多后遗症,味觉减退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好像没有任何犹豫,身体恢复后依旧选择留在特种大队。
小李看着酱菜直咽口水,突然压低声音道,“昨天我们队长偷偷恢复训练了,军医连夜去找政委告状,今天就被扣在医务室了,嘿嘿嘿……”
林小棠想到第一天去送饭时的情景,忍不住弯了弯唇,“那更得好好吃饭,我奶奶说吃饱饭才能不生病,更何况你们每天训练那么辛苦。”
小李抹了把汗,领口湿了一圈汗渍,“你是不知道,队长最近吃饭可规律了,以前吃饭都得劝着,要么干脆就不吃,幸亏有你这酱菜开胃。”
“这是刚腌的韭菜花。”林小棠掀开另一个小坛子,属于韭菜的辛香立刻飘了出来,“昨天炊事班刚收的韭菜,嫩着呢。”
小李使劲洗了洗鼻子,“真香!队长肯定喜欢!”翠绿的韭菜花趁着雪白的大米饭,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话没说完,操场上传来集合哨,小李赶紧扣紧饭盒,临走时还不忘叮嘱,“一定要给我留一份啊!”
看着小李风风火火的跑走了,李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道,“如今咱们东食堂可是出名了,还是亏得小棠的手艺好……”
“可不就是,一模一样的顺序,无论别人怎么跟着学,也做不来她这个味。”钱师傅查看完面缸,忍不住说道。
“真是活见鬼了!”后厨的热气把老王班长的脑门熏得油光发亮,不过他攥着账本的手指却发紧,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老王班长不信邪又算了一遍,钱师傅凑过来,“咋啦老王?这脸比我的碱面还白?”
“怎么看都缺了两页!”老王抖着账本,纸张哗啦哗啦作响,“上个月面粉的进出记录全没了!”
明天后勤处来查账,上个月一连就因为账目不清被通报批评了,这要是查出来,他们全都得写检查,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大家都有些紧张。
林小棠正在擦洗酱菜坛子,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探头去看,却发现散落在地上的纸张,还有满地的碎纸屑,这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多了个老鼠窝。
「别看了,肯定是老鼠叼去垫窝了。」老白菜忽然抖了抖叶子。
大家正在四处翻找,忽而传来林小棠惊喜的声音,“在这呢!”她举着残缺的纸张跑过来,“班长,是不是这个?”
纸张边缘已经被啃出了缺口,还有几处油渍晕开,老王班长勉强辨认,长舒了口气,“就是它……”
“这死耗子,要是让我逮着,非把它剁成肉馅不可。”钱师傅挤过来看了眼,“那拿米汤给它粘一粘?”
“我去熬米汤。”李婶说着往灶间走。
“不行,得重新誊一遍。”老王班长看了眼林小棠,“我记得郑团长提过你识字,你来抄。”
“好哩!”林小棠干脆点头,“对了,班长,那边有个老鼠洞。”
“这遭瘟玩意,等下去后勤领点老鼠药。”老王班长用袖子小心擦了擦账本,“拌点石灰把洞抹严实了。”
算盘声重新响起,老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上个月又超了,肉价涨了,菜价也涨了,再这么下去,下个月得砍掉个荤菜。”
钱师傅叹气,“砍荤菜?那帮小子还不得闹翻天,上回少了半盆红烧肉,三连的兵差点把窗口给掀了。”
趴在旁边誊抄账本的林小棠突然竖起了耳朵,因为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吵架声。
「有什么好得意的!」红薯藤在竹筐里气得直抖,「不就是被做成酱菜了吗?瞧把你们神气的!」
坛子里的萝卜头立刻不甘示弱地回嘴,「我们可是被周主任点名表扬的!昨天政委还多吃了半碟呢!」
「就是就是!」黄瓜头也得意的晃荡着身子,「现在我们可是东食堂的招牌!」
「看到墙上挂着的流动红旗了吗?那可是我们的功劳!」
此言一出,坛子里的老脆头们个个昂首挺胸,筐里的红薯藤委屈巴巴地缩成了一团,「我们明明比红薯还甜,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就连被压在筐底的红薯藤们也开始奋力挣扎,「就是就是,想当初我们红薯藤在乡下可都是救命粮……」
「这不公平!」后院被风吹落满地的玉兰花忍不住哭泣,「我们也很美味,凭什么说我们中看不中用,嘤嘤嘤……」
清晨的露水还没散尽,林小棠就蹲在食堂后院的筐里翻找,自从老王班长把腌酱菜的活派给她,后厨的人对此早已经见怪不怪。
突然林小棠眼睛一亮,从一堆烂菜叶里救出几根带着泥的红薯藤。
“小棠,这又捡到啥宝贝了!”钱师傅扛着扁担路过,“这红薯藤也能吃?”虽然经过老脆头的事,如今他已经慎重了许多,此时也一脸不可置信。
林小棠把藤蔓上的嫩尖掐下来,神秘的笑了笑,“班长已经同意了,今晚我用小灶给后厨的人做晚饭。”
不过老王还说了,要是搞砸了,今晚的泔水桶就归她倒。
「今晚轮到我们表现啦!」红薯藤扭动着嫩尖,水珠从叶尖滚落。
午饭过后,林小棠将今天搜罗到的“猪饲料”摊在案板上。
「这里,这里,嫩尖在这儿!」红薯藤在她手里“咔哒”折断老茎。
玉兰花扑棱着抖落花粉,「别碰我花蕊,苦的!」
洗净的玉兰花翻身在调好味的玉米面里滚上一圈,立刻裹上了金黄的外衣。
李婶看见这阵仗叹了口气,“小棠,这可不好吃,前几年闹饥荒时吃过红薯藤,拉嗓子的很。”
“我奶奶说,这些东西浑身都是宝贝。”林小棠踮起脚尖,把玉兰花放进蒸笼,“您就等着瞧吧!”
萝卜缨先焯水,林小棠将黄绿的叶子在沸水里烫个热水澡再捞出,立刻变得翠绿透亮,切段的萝卜缨装盘撒上红红的辣椒丝,坛子里的泡菜水自动贡献了一勺老汤。
「快翻面!要糊了!」红薯藤急得叶子乱颤。
“哎呀!”林小棠已经忙得鼻尖冒汗,她只顾着听食材说话,忘了看火候。
等到炊事班开饭铃响,众人围着长条桌看西洋景一样看稀奇。
“这是炝炒红薯藤、凉拌萝卜缨、清蒸玉兰花、芹菜叶炖豆腐渣汤。”林小棠端着碟子,像只小雀儿灵巧的穿梭在后厨和餐桌之间。
这些名字可都是食材们想了一整天,提前给自己取的名字,她们可不想像老脆头一样,随随便便就被安个名字。
今天食堂正好有豆腐渣,林小棠记得奶奶给她做过一次的芹菜叶炖豆腐渣汤,好喝的她一直念念不忘,临时加了个汤依然没有超标。
“您尝尝。”宽大的帽檐下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老王班长漫不经心地挑起一筷塞进嘴里,嚼了两口,“这红薯藤我可是吃过不少……”
话音未落,老王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咀嚼的速度不自觉慢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眼那碟红薯藤,又夹了一筷放进嘴里,这次细细品了品。
半晌,他才慢慢嚼完,抬眼看向林小棠,难得的点了点头,“丫头火候掌握得不错,藤尖够嫩,蒜香也炒出来了。”语气带着几分意外的赞许。
李婶见状将信将疑吃了口红薯藤,嚼着嚼着突然红了眼眶,“58年在生产队那会,要是知道红薯藤能这么炒……”
钱师傅在一旁砸着嘴,“这清蒸玉兰花才叫好吃,口感有韧性,鲜嫩又香甜,想想以前那落了满地的花,真是糟践了,谁能想到玉兰花还能这么吃呢!”
最绝的是那盘凉拌萝卜缨,酸辣脆爽让几个小炊事员吃得直冒汗,却忍不住一筷子接一筷子,好吃到停不下来。
老王班长闷头喝了半碗汤,干脆掏出发黄的笔记本唰唰的算账,“红薯藤不要钱,玉兰花不要钱,萝卜缨也不要钱……好家伙,这一桌成本不到两毛钱!”
老王一把合上账本,嘴角扬起一道深深的褶子,“明天开始,把这几道菜给我加到菜单上!”
说着赶紧冲门外吼了一嗓子,“二班的,去后院把剩下的红薯藤都给我拾掇出来!”
后院里,晚风拂过大筐,红薯藤得意的晃着叶子,「怎么样,明天该我们上场了吧!」
玉兰花娇滴滴地哼了一声,「明天我还要穿金黄的花衣裳。」
筐底的萝卜缨也传来细弱的喊话声,「只要手艺好,哪怕回炉再造也能成为招牌菜!」
此刻墙角的两个筐子终于大和谐,偶尔还小声交流两句,「明天我们做什么?」
「听说炊事班明天要杀鱼了……」
「鱼鳞能不能吃啊?」
林小棠捂着嘴偷笑,这下可好,以后怕是连鱼鳞都要找她讨说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