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切况切——”绿皮火车一路南下。
蜿蜒蛇形的铁罐子里,叶白芷挤在中间偏后的一节车厢内。
小幅度地调整坐姿,叶白芷一开始上车找座的时候还在稀奇老式硬座车厢,三个小时过去......屁股硌得生疼。
要不是人太多了,她真想起身溜达两下。
没办法,过道上那个抱着化肥袋的男人。
那污渍黏土的化肥袋上,黄褐色一大块,不知道沾的是土还是......鸡屎?
离她的左脸只有不到20厘米的距离。
到处都是声音,孩童尖叫声、男人吹嘘声、到处都是人,所有的一切都死死将她困在座位上,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隔着桌子,对面有一只大掌伸过来,在她眼前摊展开来。
是两只饱满的小橘子。
叶白芷了无生趣的模样总算鲜活几分,轻声道谢。
她好些天没吃过水果了。
周卫军将刚才等车抽空买的一兜子橘子放到当中的方桌上,“自己拿,困了就休息会儿,我和老顾给你看着。”
叶白芷将三瓣橘子囫囵塞进嘴里,用力抿了下,脑子清醒几分。
抬眼朝对面看去,劲瘦结实的顾谨戈正偏头看向窗外,沁凉的风扑打进来,将他蓬松的短发吹成大背头的模样;
意识到自己视线停留的时间长了些,叶白芷悄悄偏开视线,眼里染了笑意——足有将近两米的周卫军缩肩蜷成一团,可怜巴巴地坐在逼仄的车窗与座椅的夹角。
这辆绿皮火车是从祖国的东北省份发出,经由兜转三十来个县级市及市区,最终目的地是南边的沪市。
至于为什么叶白芷会与周卫军和顾谨戈一起去往沪市?
这还得从昨晚说起。
叶白芷用几个横踢,果断狠绝地解决在巷中围堵她的色厉内荏的渣滓们。
先前还在调谑她的,齐齐整整地都断了几根肋骨,或胸骨,或肋骨和胸骨......
这一幕,被准备见义勇为的周卫军和顾谨戈俩人意外瞧见。
之后的事情,就是常规地走个流程——两方人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简单对话沟通。
而周卫军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毫不犹豫报了警,又请人去医院喊了夜班医生。
毕竟地上的几人痛哭嚎涕,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伤到哪,保险起见,还是让医生来看看情况。
等三人终于从这档子糟心事脱身,巧合的是——入住的招待所也是同一家。
短短不过两、三天,几次三番撞见,巧合多了,双方也生出一丝介乎陌生和熟悉的好感。
而在知道周卫军已有五、六年没见过亲妹子,所以才如此热情对待她后。
叶白芷哑然,先前的提防和戒备瞬间消散大半
等精疲力倦的她一觉醒来,看着外头正盛的日头,回忆起昨晚周卫军说的他俩要早起赶火车,莫名又生出一丝惆怅。
她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何去何从呢......
与二十一世纪她所接受的历史相似又不同,眼下这个七零年代的世界,一样的物资匮乏,却不是因为连年战乱——当然,这不是说这里就没有本质是钱权利益争夺的战争,只是现在的积弱、贫瘠、落后,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与西方国家的认知差距过大。
靠掠夺、屠杀发展起来的国家没有瞻前顾后的谨慎、权衡利弊的得失,只需要消耗平白得来的物资、牺牲他人的人生便可达成目的,让那群金发碧眼的白人确实得了好处,将文明、科技遥遥领先于别的国家。
包括1975年,世上四大古国中唯一幸存千百年的华夏国。
巴掌大的县城,叶白芷独自游逛了好几圈。
见这人生地不熟的方寸之地实在没什么值得她留下的,叶白芷最后去昨天的小饭馆吃了一碗手擀面,头也不回地背着不离身的家当往火车站走去。
站牌上,手写的黑体大字清晰显示——去往沪市的火车每天就只有一班。
在二十一世纪,叶白芷同样是离家出走,就是去沪市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
虽然那笔数额不小的年终奖金最后落到了亲生父母兜里,但她那是油然生出能够掌控自身命运的感觉,时至今日,还是能带来满腔激荡。
怀着对七零年代沪市的揣测和期待,售票小窗终于排到了。
叶白芷豪气万丈拿了一张大团结递给里头的白胖女售票员。
找回了一手都差点握不住的票子,单是毛票就有8张......
有零有整,总共9元8毛。
叶白芷一脸复杂地摸着裤兜鼓起的一团。
两千多公里的火车票价只要2毛?!
也不知道为何,脑海蓦地想起昨天那卖衣服的店家送别时的热情。
叶白芷无奈。
用5元换了两套平平无奇的衣服...可不是得人儿...
怪她,低估了这年头货币的购买力了。
天黑了又亮,斗转星移。
在叶白芷整个人陷入无精打采的萎靡,即将黯然魂消之时。
4天4夜,绿皮火车总算抵达终点站——沪市。
车停的那一刻,叶白芷眼神有了光,一瞬间神采焕发。
当她正欲抬头与一路上对她关照照顾不少的周卫军微笑道别。
“到站啦!”平地一声雷。
原本困顿迟滞的人们如同沙丁鱼里头扔了条鲇鱼,纷纷起身呼朋引伴,推搡着、拥挤往车厢外涌去,甚至还有人直接从上下开的车窗翻了出去。
叶白芷目瞪口呆,被人流裹挟着前行。
顷刻间,已看不到那俩人。
叶白芷拢共来到这世界不足十天,单是遇见顾谨戈和周卫军,就足足有四次——深夜竹林、晌午红安村、县城小巷、绿皮火车上。
不算在火车上待的整四天。
准确来说,是4天就见了四面。
来不及好好道别就被迫分离,叶白芷无端生出一丝惊惶。
就在这时,对襟上衣的领口一紧,人流混乱中,她被人拽拉着。
又是十来分钟的拥堵。
等人终于四下散开,叶白芷仰头的一瞬,直直撞进一双冷峻的凤眸。
顾谨戈早就习惯每每下火车都要经历一回大同小异的混乱,在众人熙攘时,他岿然不动,结果,转瞬之间,对面那个一路上魂不守舍的人不见了。
顾谨戈和后知后觉发现叶白芷不见了的周卫军面面相觑。
倏然起身寻人。
不管怎么说,这个自称是为反抗卖女求荣的父母而离家出走的姑娘也才堪堪二十上下,正值桃李年华。
想着前几天巷子里那些渣滓,顾谨戈脑海中浮现叶白芷明艳脱俗的精致五官,迅速打着手势让周卫军继续往前头找,他负责眼前这片区域。
等到三人在火车站外头会合,叶白芷还在愣神。
说实话,在那一片混乱中,看到顾谨戈的那一刻,她真的很开心。
至于开心到扑抱上去...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这年头也有流氓罪的!
还不分男女。
“小叶啊,那你现在准备去哪?要不要我们送你过去?”周卫军像座小山立在叶白芷面前,正好遮住斜照的阳光。
叶白芷早就想好来沪市做什么,趁着她现在还有精力,她打算短时间内还是倒买倒卖些小东西,等积攒一些钱之后,再找处安静的院子安顿下来。
这年头,那些个专为花不完钱的人准备的娱乐设备、奢品箱包都还没出现。
她也不用卷生卷死,就为了毕业后能够得到一份累死累活的螺丝钉工作。
赚点钱、买个房、再靠她与现下这个社会的认知差来随便赚点外快。
相信这些足够她活得很滋润了。
“不用啦,我自己就可以,你们还有事吧?”叶白芷稍微捋了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仰脸冲着两人露出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那咱们就后会有期,江湖再见啦~”
坚决地拒绝周卫军想要送她到落脚处的提议,叶白芷在路边的报刊亭子里要了份城市地图,顺利找到了此时还是居民区的城中村。
谁能想到,现在简陋破败的城中村在几十年后会成为标志性寸土寸金的豪华商业大厦呢...
翌日。
实在憋不住的叶白芷终于找到了一公厕。
等她一脸轻松地走到邻居大婶指点的地方,气温到达本日最高点,所有景物在暑气蒸腾下晃动,浮现在一片黄灿灿的阳光之中。
“磨剪子来——镪菜刀!”
“赤豆棒冰唠——哟!”
“栀子花——白兰花——”
“瞧一瞧、看一看咯,上好的布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不同于之前叶白芷在县城墙角偷偷摸摸摆放棉被褥和土豆在地上售卖,这一片热闹非凡,吆喝声、叫卖声、砍价声响成一片。
“大妹子,要不要来看看我这布,都是厂里上好的......”
还没走几步,叶白芷被一大娘拦了下来。
上了年纪的妇人挎着一个竹篮,竹篮上头虚掩着一块蓝布,热情地朝叶白芷推销自家二次加工修整过线头的布品。
这一篮子布都是厂里头的瑕疵品,虽说是瑕疵品,但外头布紧俏,也都是要票的。
林爱红也是转了几手才拿到,想着碰碰运气,赚点买肉钱。
叶白芷不悦蹙眉,莫名被这么一拉扯,她整个人都暴躁起来,正想挣脱开,垂眸瞥见胳膊上那色差分明的粗粝右手,耳边还响着女人嘶哑的叫卖声,竟然有些不忍。
昨天她刚到城中村寻到一处单间,在附近溜达转悠,感受七零年代下的贫弱——没有独立卫浴间,需要几户人一起使用的小隔间;缺盐少糖的粗粮制品,是大部分人一天的口粮,还不能够每人吃饱;单调重复的日常,每个人都过着一眼能望得到头的生活......
“.......妹子,你长得这般俏,做身衣裳一定很好看......”
从纷乱心绪中回过神,叶白芷惊讶地发现身旁拽着她不放的妇人声线里竟然还带着一丝乞求。
不怪林爱红这般纠缠,实在是因为她的小孙女太瘦了。
家里真的没余钱给她买奶粉什么的,只能想着卖出点布多得些钱,买点大骨炖汤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