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看她那颇有些自得的样子,心下欢愉,有意逗她。
“你不是还向着娶妻,如此不思进取,何时才能攒够聘礼呢?”
他原想着吴忧会岔开这个话题,却没料到反而激发了她的谈性来,索性连肉都不吃了。
“公子,娶妻那等事是轮不到我的。”吴忧掰着指头给他细数。
“您看,第一件,我得找个读书识字的吧?毕竟我自己便不算白丁,娶个媳妇自然不能大字不识。譬如哪天二人对月独酌,我出了上联不说能对出下联,至少也要知道应和才是,而不是鸡同鸭讲。”
桑榆也被她这股子正经劲儿感染,颔首道:“不错,有理。”
“对吧!”得到鼓励,吴忧说的更起劲儿了。
“这第二条,总不能太丑吧?您看我!”吴忧下意识挺了挺胸脯:“虽说不上玉树临风,不如公子这般神仙人物。那至少也能沾个清俊对吧?”
桑榆看着她挺直腰背,努力显得自己很可靠的样子忍俊不禁,面上依旧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她一下。
“嗯。容貌尚可。”
“这第三呀,那便是人品要好。总不能是个心胸狭隘,或者是心术不正之人!”
“情理之中。”
“最后一条,需要身体康健。身体康健,百岁无忧,那样才好呢!”
“也不过分。”
“那就对了呀!若真是达到以上条件,我自是愿意的,可问题是,若真有这样的女子,人家也看不上我呀。”吴忧得意洋洋道,她说的倒也挑不出什么错。
别看她这样,在青云巷挺抢手的。当初嬷嬷还在时,便有女方看中她来提亲的。时下里男女定亲岁数都浅,也不稀奇。
她还没吹完,桑榆便忍俊不禁的笑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是呀,想当年我提的这几个条件,为难了不知多少来我家提亲的媒婆。”
一时间两人都笑起来。锅子热腾腾的冒着热气。儿臂粗的烛火,尽职尽责的发出暖黄的光,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兴奋,吴忧常年苍白的脸蛋上泛出粉嫩的红晕来。
“嬷嬷说,我娘在世时便曾断言过。我并非长寿之人。倒是有少年早夭之相。”
桑榆看着她被辣的红彤彤的嘴巴一张一合。虽是悲怆之言,从她口中说出却异常的欢快。
“我小时候经历的神神鬼鬼的事多了,不过时间长了我自己的都不记得了。不过三灾九难的常生病倒是真的。
小时候有些体弱,等到渐渐长大,便好了许多。黑皮你知道吧?算了,你应当不知道。一个小孩子,皮实的很。
不过呀,福宁街的算命婆子说,这娃子阳气重的很。要不是稀罕他的体质。那小子土匪似的,三天两头来我家扫荡。弄得我点心也不敢多买,还要藏起来……”
吴忧自己说着嘿嘿笑了起来,她慢慢道:“我是觉得自己倒霉,我呀,又怕饿又怕冷又怕疼又怕受罪,这么一天一天的过着倒也还好。冷清是冷清,话说回来,谁又不爱热闹呢?不过也自在。”
炉子里温着酒,原本只是为应景,没想到她倒是真喝上了。那酒她一次只抿一小口,沾了舌尖上的一点。每次吃完辣的总要去沾一沾。看着不显,小半杯很快下去了。
“这样可真好。”吴忧小小的抿了一口。随即被辣的皱起了眉毛。
“其实我许久没有和别人这样吃着饭了。原以为离开了京城会觉得不适应,却没想到过得比在京城时要热闹的多。也自在的多。”
她说着,低下头浅浅的笑着。看着锅子上嘟咕嘟咕冒起的泡泡,已然三分醉意:“你看,咱们俩一块儿吃倒真不浪费。肉归我,菜归你。”
果真是喝大了。桑榆看着她。那肉可是照着几顿的量来备的,她怎么可能吃得完?虽这样想,还是给吴忧夹了一块子涮好的肉放在了碗中。
“多吃些吧。”
桑榆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却并不喝。只是用手握着杯子,一手放在扶椅上,一手把盏放在唇边,却并不去饮。
那边无忧还在絮絮叨叨:“我小时候都不敢睡觉,一睡觉便要做噩梦的。那些梦啊,可吓人了。我有一段时间梦也严重,都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正在过的日子。
那舌头,伸的老长!面色青灰的,平时一起相处的邻居们都成了青面獠牙的厉鬼,扯了铁链子要吃我,把我吓得呀,床底,壁橱,厨房的柴堆,哪儿哪儿都试过,可总是躲不过去。
到后来睡也不敢睡。默默为此想了许多法子。枕头底下放朱砂,放符咒。嬷嬷去灵台寺求了高僧手中的佛珠,佛座底下的香灰。想了无数办法。
最荒唐的一次。她偷偷的突然花了大价钱买了见了血的利器,说是以凶制凶。不过让我后来给偷偷扔了。”
“你这性子怕也不是个省心的。”桑榆虚空中遥遥点向吴忧的额头。
“年纪不大,主意倒挺多。”
他仰着脖子,将杯中酒液尽数饮下。烈酒入喉,别有一番滋味。
这感觉当真是奇妙,原来这世上当真有一个人跟你有着相同的经历。与吴忧不同的是,他年少时主意比这丫头大的多。
他不喜饮酒,是因为少时为了将自己灌醉安睡。把陛下赏给父亲的酒喝了个七七八八。依旧是收获甚微。真的认清了这一点之后,他极少去沾这东西了。
怪不得世人总说饮酒助兴。酿酒废粮,无论国朝兴衰,这酒却是少不了的,看来却自有其道理。
高兴时要喝,失意时要喝,得意时更要喝,酒逢知己千杯少。一醉解千愁。论酒道还是那帮文人们会玩,不过他可不是什么文人。
桑榆忽然想起,无忧口中所说的沾了煞气的刀。
外面忽然传来烈烈风响。把帘子都掀了起来。桑榆站起身。你别动,我去看看。
他越是走进帐篷口,浑身的衣物便被风吹的四散开来。他今日穿的是淡蓝色的广袖长衫。那轻柔的缎面上泛着珍珠似的华光。
若是捧在手心,大约会像流水一般流泻下来。烛光下隐隐约约华光明耀。
那风肆无忌惮的吹进帐篷里来。吴忧好奇也正往外面走着,可却被风吹得只想往后退。可是桑榆却像脚下生根一般稳稳的站着,只有身上的衣裳被风吹得鼓起。
像一朵盛开的淡莲。
吴忧酒劲儿正酣,脑子想的有些跟不上嘴巴。只呆呆看着桑榆:“公子,这是有妖怪来抓你了吗?”
桑榆又气又笑:“快进去里面,别再出来了。省得被剐蹭到。”吴忧嘴里面答应着,还是忍不住蹲下身抱着柱子侧头从里边往外看。
像是刻意要遮住什么一样,天已经完全黑沉沉的暗下来了。她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过年时候放爆竹一般
吴忧心里清楚,那是竹林被大风压弯的声音。
外面一片昏暗,北方的风刮过来,仿佛要把一切都席卷而去。远处传来闷闷的雷声,可是却听不大清。天边偶然闪现细线式的白光,像是从乌云中透出的一点缝隙。
桑榆固定好门帘,转头望见吴忧蹲在地上,双手抱臂,单愣愣的看着外面。忍不把她滴溜起来。
“蹲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跟你说不让你出来?”
“我就是好奇嘛。”
吴忧突然看着桑榆的脸。银冠将他的墨发一丝不苟的束着。两侧的散发像油缎一样,散发着润泽的光,简直就像是一幅画。
吴忧这会是真的后怕,诚心实意的说:“公子,你就说实话吧。这外面跟历劫似的,当真不是哪家的大妖怪过来把你抢走当压寨夫人的?”
桑榆抚着额头,无奈的笑道:“是我的错,应该让厨房再给你多备两盘花生米的。才几杯呀,让你喝成这样。”
“非也,”吴忧摇头道:“不是我酒量浅,美色误人,我要是有您这相貌气度,我还画什么画呀,我整天呀就坐家里让人给我画画。我只坐着数钱收提成就好了。
那小日子,想想就觉得美!我们这些市井小民,做梦都想坐享其成!这种感觉公子你是不会理解的。”
“狡辩之言。”
桑榆端起盘子,又往锅中下了许多菜。
他不是没有吃过锅子。候府倒也不分什么时节,一年四季都常备着,倒是在宫中,只有冬季过了开炉节才有,不过不常见就是了。
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不知不觉中倒吃下了许多。就连平时基本上都不碰的荤腥,吴忧夹给他,他倒也从善如流的吃了。
这会儿没有什么风流倜傥中的书画先生,也没有骄矜贵重的贵族公子。只有帐篷内一室暖光和炉子里忽明忽暗的炭火。
外边的状况早有准备,各部也都分发下去东西。困守的叛军寻处躲藏还来不及,也不会在此时冒险下山围攻。
倒也真是,更是寒时才知冷暖了。
待到晚间就寝时。吴忧只觉得从上到下从里到内,无一不暖。热汤水灌满了肠胃,自然是舒服的紧。
外面的风声呜呜作响,仿佛随时都咆哮着要把这帐篷掀翻,把里边的人都卷起来,吹到不知往哪里去。
吴忧蜷缩在被子里,胸腔里那颗心脏狂跳不止。可她已经不像平常那样去细究这样的不舒适。当然是酒喝多了,太高兴了些。呼吸间酒的香气慢慢开来,吴忧也是飘飘然,可脑子却十分清醒。
帐篷里的烛火并没有熄。似乎感受到了外面的狂暴而慌乱的摇曳着。吴忧远远的透过屏风看向下桑榆的床榻。他也已经歇下了。
可能是酒劲儿上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地久天长的感觉。吴忧舒服的叹了口气,阖目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