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少年已然是解开了臂上绳索,可没了桎梏后,穆如清也如风一般瞬息而过,夹着冲击之力出拳,直取黑衣人面前。
“别!”贠朝出声已来不及。
黑衣人扯开缠在身上的少年,再次出掌,一击便将穆如清打退,直退了有十多步堪堪稳住身形,未做喘息,穆如清脚尖轻点,起身一跃便再次冲向黑衣人。
“穆如清,冷静!”
贠朝飞身上前拉住已然听不进话的人,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勉强让他停下了攻势。
对方将穆如清击退后,拉着红衣少年的手便转身准备离去。
少年明显是不想如此离开,掰着对方的手,口中连连喊到:“哥……哥!”
“别想一走了之!”即使是被贠朝拦着,穆如清的嘴依旧张狂,对着明显打不过的人出言很是放肆。
黑衣人身材高大,神色冷峻,一只手死死握着还在挣扎的少年,清冷的声线在夜间也似携了风雪:“你们拐走我弟弟,又想怎么样?”
穆如清怒意萦绕心头,不假思索道:“谁认识你弟弟!”
“是我……”红衣少年的声音弱弱响起,可周围除了轻微的水波声没了其他声响,令他这一声很是清晰:“我就是他弟弟……”
少年挥动着未被控制的手,似乎是自知理亏,缩起肩膀显得底气不足。
贠朝额角的青筋快速跳动了一下,他面对这幅情况,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即是兄弟,这又是闹哪一出?
兄弟为爱阋墙,哥哥棒打鸳鸯?
好像不完全正确。
少年偷瞄一眼黑衣人的神色后站了出来,挡在其身前说道:“这都是误会,是误会……”
“再怎么误会,他伤了小云是真!”穆如清吼着。
若不是贠朝死死扣住他,他早就冲上去和对方打出个结果,即使不敌,也誓要将方才贠朝受的一掌悉数奉还。
显然贠朝并未领他的情,甚至权衡利弊后还数落道:“你几斤几两重,他已手下留情,你别再放肆。”
黑衣人方才一招意在逼退,并未使尽全力,此刻贠朝腰侧已不再痛了,只余些许麻木感。
“对不住……抱歉,对不起!”少年将自己所学的中原话中意思相通的尽数说完,以期贠朝的谅解。
“道歉能有什么用,伤都已经留下——”穆如清小声嘀咕着,被贠朝碰了一下手背,才住了口。
这一串话音未落,黑衣人“哼”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之前还挣扎着要逃离的少年一见如此,立即追上去揽住黑衣人的手臂,口中念着:“哥,哥!你答应过我爹,要一直照顾我的!”
黑衣人挣了一下手臂,并未从对方怀中脱出,少年已接连说道:“你答应过的,你答应好的!不能丢下我,你要照顾我!”
少年的口音虽有些奇怪,可听多了却也能明白其中意思,穆如清听见少年缠着黑衣人说的话,心中忽地有些不是滋味。
黑衣人依旧冷淡,少年只好使出最后一招——哭。
“哥,哥……你不能不要我啊……”少年埋头在黑衣人胸前,以实际行动挡住对方的步伐。
少年的泪多数时候不值钱,关键时刻却比珍珠还金贵,他这一哭,果然令黑衣人软了态度。
“跟我回去。”黑衣人出了声,将少年的自胸前推开,即使他明确知道对方并未落下一滴真正的泪,实则早就心软了。
“太好了!”少年抹着那根本不存在的泪水,瞬间变了脸色,顺道撇了一眼已无人的堤岸,确认张家小姐早就离开,既而说道:“那,那我们回去,我可以解释清的。还有,还有他们俩其实是救了我,我还得道谢的!”
“不必……”听到少年又将话题引至他们身上,贠朝迅速摇头,从地上拾起包袱,准备与穆如清一道离开。
“不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少年拦住路斩钉截铁地道,又补上一句:“我爹教我的!你们总不能让我不听我爹的话吧?”
眼看着去路被少年长手长脚封锁,贠朝深感来人的难缠,他们再执着争论下去恐怕这长夜都要转明,只得点了头。穆如清本就全数听他的,内心里还藏着一点对少年的可怜,也同意下来。
“好,那我们现在回去!”少年又转回去问黑衣人:“哥你住在哪里啊?”
黑衣人答非所问,“把你这衣裳先脱了去。”
“哦。”少年三两下便将红衣褪下,他里层只穿了一层绛红纱衣,这衣物在初春季节无丝毫御寒之效,少年人刚一脱下外衣,便连打了两个喷嚏。
黑衣人同时也将外层衣物脱下转罩在少年身上,里层的镶金边的衣物在月光下显出不寻常的华彩,于深夜里炫耀似地发出柔和的光。
贠朝只见其伸手接过少年递来的婚服,果断朝湖边走去。
“等等!那上边还有——”金子。
贠朝阻止的话还未完,身材高大的西域人那出招时极为有力的手已松开去,落下的婚服带着晃荡的金饰,在湖面砸出细碎的水花,如上好的晶莹矿盐四逸而去,消弭在水中。
真是太过可惜了,贠朝这般想着。
但这里大概只有他一人在可惜,剩下三人皆未对此有异议:穆如清是不曾当过家,便不知钱财多难挣,而剩下俩人,则是不图这一星半点的钱财。
“所以,你当时是被人推了一下,才不小心登上擂台的?”穆如清问这话时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对啊,我都不知道是干嘛的,一上去那人就朝我出剑,我好歹也是学过几招的,不能被他随便打倒吧?”红衣少年已换了一身汉装,晒得有些黑的脸配上微卷的乌发,整体瞧去虽不伦不类,却算得上是赏心悦目。
少年的汉名叫做默尔满,等他灌下一整杯茶水后,又继续说道:“结果那人就是中看不中用,我不过最后多伸了一下腿,他就没躲过去……”
“因此你便成了张员外的好女婿。”贠朝听完默尔满的解释后,总结道。
“贠哥哥你别说这个了!”默尔满不满地道,随后小声附在贠朝耳边说:“我哥他气还没消呢,你就别再气他了……”
贠朝看向这位“罪魁祸首”,竟还对他大言不惭地要他少说两句,这颠倒黑白的本事可谓无人能及,真是不知道默尔满他哥——伊古,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得。
人便是最怕比较,自从默尔满出现,贠朝才觉着同样年纪的穆如清真是乖得不行。
“我见到张小姐后,她便哭着对我说什么有了心上人啊,不能嫁——”默尔满顿住,偷偷看了一眼靠在栏杆处闭目养神的伊古,立即改换说法:“要我帮她和心上人在一起,我看她哭得可怜,就答应了……”
穆如清听完,也得出一个结论:“所以张小姐昨晚的确是去私奔。”
“私奔是什么?”默尔满不解。
“私奔就是——”穆如清话到嘴边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好求助般望向贠朝。
这虽是一个心里知晓的词语,真要解释起来实则有些犯难,饶是贠朝这几年已修炼出一张厚点的脸皮,此刻也不知怎么开口。
接受到穆如清的眼神,他还是犹犹豫豫地想要给出个回答:“私奔就是……未经父母之意,媒妁之言,两人私下许了终身还偷跑出去——”
“父母我知道,媒妁又是什么?两个人既然喜欢为什么要偷偷跑?”默尔满问道。
“要是能光明正大地走,谁还私奔?”穆如清反问。
“这就不对了,有什么事不能敞亮着说的?”
“哪里不对,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般不经思考做事的。”
有道是有理不在声高,但两位少年在逞口舌之快,道理全都抛在脑后,声量一个比一个高。
两人你来我往,眼看着便要吵起来,他们身处客栈大堂内,纵使隔着一道屏风,声音一大也引来不少人转头望向这处。
为此事吵起来也太过丢脸,贠朝抬起手欲阻止,可两人说得正欢,视线未落在他身上,这一抬手便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我哪里不思考……了……”默尔满原本说得极为大声,但身边阴影一到,人便立即缩起肩膀,气焰被吹熄,直至最后一字更是微不可闻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默尔满这一小声,连带穆如清也不吭声了。
造成这般后果的伊古却只是在窗楞处吹风吹久了,返回落座于默尔满身旁。他身形较之中原的成年男子更为高大,比还是少年体型的默尔满宽阔许多,给人无形压力。
这方安静后,堂内众人的说话声便清晰起来,而这家酒楼更是豪华,大堂中间还坐了一位说书人。
“砰”得醒木声响,隔着屏风也令贠朝几人将耳朵竖起。
“流云剑派创派三十载,近十年在武林中已是式微,自这代掌门人作古,终是没有了像样的继承者,再是无力抗衡——”
说书人正讲着“流云剑派兴衰”一事,正是两三年内众说书人最爱讲的本子,原因无他,只是流云剑派已经衰落解散,不论人怎么说,都不会再有人站出来说本子的好坏,几人正仔细听着,便有一道年轻的声音将其打断。
“这段太老了,说了两年的本子大家听着都腻了,换个换个!”
此话一出大堂中众人纷纷附和。
“那就说说前些时日的山海集吧,山海集汇聚这武林中的各家宝物,正是一场——”
“这半个月你都说了有五回了,再换个!”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诸位是想听哪本,我倒是乐意为大家一道。”
“就说昨天张员外家的那场拜天地!”
“拜天地好!”
“听说可热闹了——”
“这……”折扇开合声重复几次后,又听说书人道:“这事情太过新鲜,又不是什么武林中的事,小老儿不会讲,对不住各位了,咱们还是换个吧……”
大堂中声音又起,有人点话本,更多的还是讨论起昨夜之事。
只听近处有人说着:“昨晚张家可真是热闹啊!”
“说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嗨呀,知道不,新郎新娘都跑了,我那当护卫的兄弟说他们忙了一整个晚上才把人抓回来!结果……”
“结果什么?”
“结果……”
贠朝隔着屏风模模糊糊地瞧着,那不远处的一桌两人侧头交耳小声低语,便是听不清了。
“张员外这也太大度了,不是说有那小子早就骗了张家小姐,张员外要打断他的腿,怎么又忽然改了注意?”
“嘘——”
听人这么说着,贠朝猜测昨晚的“私奔”戏码终是写下圆满的结局,再看故事里的另一位主角,正忙着向伊古献殷勤,丝毫不在意厅内的讨论。
显然伊古还在气头上,对默尔满的所做所言并不做任何回应,好似身旁只是一团可以动作的空气。
不但如此,伊古甚至还主动与贠朝交谈起来:“你们也是准备去归墟会?”
“……不是。”贠朝明显顿住一瞬才否认。
兜兜转转、因缘际会之后,武林中的时光仿若轮回,四年一期的归墟会便要重开,可时光总是容易抛下一些人,四年前与会时的风光贠朝回想起依旧历历在目,可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初纵马河川的人了。
“你们不去啊?四年才有一次很难遇的!”默尔满声音里充满着憧憬与好奇。少年人拥有的无限热情,即使被伊古摆了冷脸,也不会消弭。
贠朝:“我们……还有事要做。”
他这般一说,饶是才相识的默尔满也察觉出不对来了,而穆如清更是藏不住目光连连向贠朝看去。
“那我们岂不是就快要分开了?”默尔满沮丧地道,转头求助于伊古:“哥,报恩的事怎么办啊?”
伊古恍如未闻,只向贠朝问道:“那你们准备去往何处?”
“杭城,明镜台。”贠朝答道。
“明镜台?”伊古重复了一遍,似是在脑中搜索了这名字一番,又继续说道:“听闻明镜台是江南武林的情报组织,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消息。”
穆如清只知要向江南去,并未问过为何要去。他们相处的三年多培养出的默契,让他知晓贠朝定下的事宜不会出错,也不会更改。
如今在这里听到“明镜台”,又听得伊古的话,穆如清心弦忽地被无形的手拂过,发出一个颤抖的音节,在胸中挥之不去。
默尔满听完后则是对着伊古道:“啊,我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了,对吧?”
乜上一眼默尔满,伊古保持沉默。
“我都道过歉了,你怎么还这样!”在伊古单方面的无尽沉默中爆发的是三番五次碰壁的默尔满,他这一声又气又怒,声量大到让来上菜的小二的手都抖上一抖。
“我只是答应要照顾你,却没有原谅你。”伊古混不在意地说着。
默尔满一听更是怒气上涌,猛地将筷子一拍,拉住身旁正欲举筷的穆如清后陡然起身,将人扯出一个踉跄来,对着伊古吼道:“我不吃了!”
说罢不顾穆如清才刚稳下脚步,便拉扯着要下楼去。
穆如清只道自己并未参与到两人间的赌气,时值亭午他腹内空空还想要吃饭,却被默尔满不由分说地拉走,实在不知是招惹了哪位神仙,才落得这个局面。
“我……”想要开口反驳,穆如清却接收到贠朝的示意,分明是要他跟着默尔满,小心人又做出什么事来,倒让穆如清真切地烦躁了。
然而臂上的力道已不容他思考,默尔满携着怒气便将人带离了这令他不开心的是非处。
等人离开后,贠朝站起身来朝窗下望去,默尔满带着人出了门去,还特意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回望二楼窗户,似是希望伊古能阻止他,或是瞧瞧他也好。
可这一望,木窗里只余贠朝一人。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被拉着的穆如清,亦是不时回望楼上,直至混进人流里。
这几日是初春时无风无雨的好天气,晴好的日光打在身上,时间一久便微微发烫,贠朝肩上温度渐起,这才收回目光,转身走至桌旁坐下。
面对一桌上好的酒菜,他并未急着动筷,反而对伊古问道:“你要是真的没有原谅默尔满,何故要陪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