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
穆如清兴奋出声,他一手正拉着匹红棕马,另一手指向长街尽头的一处人头攒动之地。
离得老远望去,那处竖立一幢桅杆,高悬红色飘旗,房檐遍挂五色风旌,飘飘荡荡的锦绣上还纹着几个金色文字。
红绸飞扬下的房檐白日里却挂满灯笼,房前似乎是一桩高台,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时不时一阵呼声从彼处传出,站在长街这头的两人也能听到,很是热闹。
穆如清提议:“瞧起来很有意思,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自打出了郁宁地界,他们往江南方向不过行了几日,贠朝便发觉少年人似是有着无穷尽的精力——看什么都新鲜,什么热闹都要凑。
贠朝没有直接拂少年的意,却利落从穆如清手中接过缰绳,拉着马向前走去,边走边说:“看好钱袋,别再丢了。”
说罢目不斜视地向长街尽头前行。
被贠朝说到了痛处,穆如清即刻像是缝住了嘴巴,再也不提这事,乖乖跟着人走了。
原因无他,不过是他上一次凑热闹去看人算命,不过与贠朝分别一刻,再相见时身上的钱袋便失了踪影。
不知是掉了还是被人偷了,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还是一点印象也无,所幸钱财基本都放在贠朝处,他身上本就没带多少钱,只塞了几个铜板在其中装装样子,不然失了那么多钱财定是要叫贠朝一通好训。
但路过人头攒动处,穆如清还是忍不住侧首望去,围了里三次外三层的半人高的木台被人遮挡得严实,只有中间两个人露出小半个身子在外,他目光再向上望,这才瞧清了桅杆上的飘旗卷着四个大字——“比武招亲”。
贠朝趁穆如清转头望时,也晃过一眼,未曾想到在此地竟能遇到比武招亲之事。
可真是新鲜。
顺着运河向南走来到的此地,同郁宁一般是个人多又繁华的大城,都是江湖人不爱涉足之处,竟还能遇到“比武招亲”这么江湖气的事情。
郁宁城在山之南水之北,有运河穿过,官道四通八达,往来无数有官有商,日夜繁华民生安稳,但武林似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越是繁华与安宁的重地,他们越是不爱去。
一来是繁华之地赋税自然是大头,朝廷看守的紧,江湖人施展时极易伤及无辜,就算没伤到人,砸到别人家的店也容易被拉到官府里追究赔钱;二来则是江湖人大多择清幽处修行,越是山灵水秀、犄角旮旯的地方越容易出些名不见经传的门派,说出去既神秘又高深。
越是玄妙,就越让人不明底细,不敢妄动,他们正是最看不起城中热闹,总说世俗花花绿绿迷人眼。
近些年江湖大有扩展之势,却也并未打破这条不成文的避世规矩,郁宁城周围并无叫的上名号的门派,但穆家血案也定不是寻常的案子。
三十一条人命,阔比县衙的院子,一夜间覆灭消失,官府看了既找不到证据又明知管不得,就将卷宗悬之高阁,不再过问,这悬案直至今日也无果。
贠朝也没有想通,穆家一案到底是仇杀还是财杀,若说是仇杀,穆家是正正经经的商人,从哪里招惹到的江湖人士;那便是图财,但也不至于不留活口。
“好!”人群中忽地传来一阵教好声,引得穆如清回过头。
贠朝感到身旁的人停驻脚步,也回过头去瞧——穆如清正双手合掌抻着头向高台处望去。
高台上的比武或许很是激烈,阵阵好声从中传来,穆如清明明瞧不到什么,却也跟着道好。
这场景忽地便叫贠朝想起了从前,穆如清自小便会拍手叫好。
那时贠朝被穆老爷留下当长工干活抵钱,没几天便被调去给穆如清当书童。
曾经他感觉“穆如清”这个很是文雅的名字和身材胖胖的肉球难以联系在一起,正如他是个二十上下的青年,无法和“伴读”、“书童”这两个词联系起来一样,同样令旁人难以理解。
如今再看穆如清长成的好样貌,除了太爱热闹一些,倒与“如沐清风”配得上了。
穆老爷管孩子管得很严,穆如清每日跟着夫子念上三个时辰的书,回房还有一大堆的功课。
半大的孩子,受够了家里的憋屈,时常要偷溜出来玩,能做的左右不过是小孩子的事情,逛逛这处吃吃那个,端得是穆家有钱,不然定是供不起这小少爷的四处吃喝。
但穆如清最喜欢的,还是去南街的那处明月楼,点上满桌的糕点,配上一壶清水,美滋滋地坐着听人说书,还有样学样的跟人拍手叫好。
“小云,你听这人说的多好啊!”
贠朝皱眉听穆如清如此说,心里连忙默念不要开口,不要嘲讽,不要扫了小孩子的兴。
少爷还小,没见过世面,不知道楼下大堂里那鬓发衰乱小老头讲的狗屁不通。
如此这般想着,贠朝这些时日又像个哑巴一样跟在少爷身边,只听不说。穆如清也并不在意,他只需要有人陪着自己,和他一起偷溜,到时候就算被父亲发现,要打要罚也由别人顶上就好。
说起“小云”这个称呼也让贠朝不知该如何说——有日穆如清心血来潮问他姓名,他如实相告。
可对方听完后便问道:“云朝?云彩的云?”
“……可以这么说。”贠朝听其这般问,本想写给他,但一来他还未练好左手拿笔,二来就算写下,小少爷也不识,只会追着他问东问西,他本着以后不会与穆家有太多纠缠的心思,所幸留下个假名字也无所谓。
“真好啊,像天上的云彩,无拘无束。以后叫你‘小云’好吧?”
之后“小云”这个称呼就这样定下来,全府上下也随着少爷这样叫,反倒很少叫他的全名。
“坏了,今天怎么讲的这么晚!”穆如清一看天色,见街上已点起盏盏灯火,直道不好,此时回去差不多能赶上晚饭,但十分有可能会被父亲抓住,不知今日小云的屁股会不会开花。他这么想着,抬起腿一溜烟就跑出茶楼去了。
贠朝见状,叫来小二将桌上没怎么动的糕点打包好,决定给瘦猴带去。
他等着打包,心中却是想也不知那说书的讲的有哪里好,习武之人经年累月的忘寝废食,在他口中都是机遇奇佳的顶峰求败,再来上三五个艳史,亏得讲得是已作古的前辈,不能从墓里跳出来打人,不然怕是饭碗没了,命许是也难保。
等他从明月楼出来,少爷已不见了踪影,贠朝依旧不急,左右回穆府就只这一条路,少爷也从没走丢过,他不过稍稍御气,将速度提快了一些,一会儿就追上了少爷气喘嘘嘘奔波的背影。
“啊——”穆如清叫着突然坐倒在地,看起来有点懵,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
贠朝远远地倒是瞧见了,少爷跑步不看路,跟人撞着了——对方身材高大,着一身黑衣,上带兜帽,行得很快。
快到贠朝只来得及借路边燃起的盏盏灯火看清他的下半张脸,便错身而过了。
高大之人的嘴角处有疤一道,半边高高吊起,说不出的诡异,贠朝视线随其背影而去,瞧对方步伐稳健没几步便隐入人群之中,想来是江湖人士,只是这般怪异打扮到郁宁这种远离江湖的地方来又是做什么?
事出异常必有妖。
穆如清那清亮的声音又重新响起:“快跑快跑,不然赶不上我娘亲手做的红烧肉了!”
反应过来后少年人立即从地上爬起,脚下不停往回赶,手心有些地方磨破了皮,他也丝毫不计较,口中不停念叨着回去晚了屁股要开花,一边又说着中午他娘亲许诺的红烧肉,拉起贠朝快速朝家的方向跑去。
不过这一程,再也没有了终点。
贠朝三年内偶然间问起穆如清,总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讯息,不仅如此,还总是会把穆如清见到家里失火时的记忆勾起,晚上惊梦不断,久而久之,贠朝也就不敢再提了。
他深感带着兜帽的黑衣人便是解题的关键,记忆里他只来得及留意到穆如清撞到的人嘴角带疤,却从没在江湖上听过有如此面容的一号人物,可谓无从下手。
可总是偏安一隅才更是没有结果。
江湖偌大,几多风波,如今终于熬到穆如清长成,他俩此番上路,贠朝便带着穆如清向南走:江南多丘陵,有这江湖里情报最为迅速的组织,或许对当年之事能有线索,虽然要价甚高,也比闷头乱撞来得强。
“让开。”
冷冷一声令贠朝回神,引得穆如清与他一同转头去看,原是他们的马挡住了此街唯一的出口,而出声的人浅发浅眸,高鼻深目,一张与中原人不同的脸俊美异常。
那人不耐地重复:“让开。”
明明离得有五六步之远,对方的浓眉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似乎他们的马拦着他的路是天大的一桩罪过。
“你——”
穆如清只来得及说出一字,便被贠朝截断了接下来的话:“兄台请。”
贠朝说完后带着马走至一旁,穆如清见状也退了一些,给那人让出路来。
“他这人真够无礼的。”等那人走得远了些,穆如清立即出声。
“他走得这般近我却没察觉到,你以为这是能随意招惹的吗?”贠朝望向那道背影的目光收回,对着一脸不忿的穆如清说道。
“可是……”穆如清虽是沉不住气的性子,却也不是不懂事,只吐出两字便已不再继续说了。
远处人群中忽传出一阵欢呼,间或能闻及“恭喜”二字,许是这场比武招亲已有了结果。
眼看着已有人向外部散开,贠朝示意:“走吧。”
“你说……”穆如清跟上贠朝的脚步,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挂起一点狡黠:“我知道方才那人为什么板着一张脸了。”
“你说是为何?”
“肯定是心上人被夺走才生气的吧,若真如此,生气也是应当。”穆如清望着贠朝的侧脸,说着自己的推测,越说越觉着像是这么一回事。
贠朝听了却道:“你这瞎说的又是哪一出?”
“话本里都是这般写的!”
“少爷。”贠朝眉头一跳,郑重地喊了穆如清一声“少爷”。
他直觉穆如清大概真是自小被江湖话本荼毒,才能自然地说出这些话来:“这里是真刀真枪的地儿,哪里有什么才子佳人的话本?”
说罢摇了摇头率先走出长街,穆如清被他说了也不气馁,快步跟了上去。
这一日可谓热闹至极,那比武招亲的张员外一家在城中算得上有名有姓,等贠朝二人寻到一处客栈,此事早已传遍全城。
“诶,听说了吗,张员外这回可给他的宝贝女儿招了个异族女婿!”
客栈内坐着几桌客人,并不嘈杂,这讨论的声音便稳稳传到贠朝的耳朵中。
“听说了听说了,而且今晚就要了拜天地!”
“这么着急啊?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
“不是黄道吉日,反而不宜婚嫁……”小二此刻端着酒菜上前,接着话头说道:“我倒是听说是张老爷怕夜长梦多……”
“什么夜长梦多?”那客人一听小二这般言语,立即起了兴趣,侧目望向他。
贠
朝看那小二在人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原本一脸疑惑的汉子便惊叹起来:“张小姐要私奔?”
这一声着实声量不小,引得堂内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集中过去,连客栈掌柜也团了拳头咳嗽两声,小二听见后即刻红着脸退回了后堂去。
又是异族又是私奔的,贠朝思索间瞄了一眼只顾低头夹着花生米的穆如清,出声道:“说不定还真给你猜对了。”
看起来没有故意去听旁人的对话,实则正暗自留意的穆如清一闻此言,立刻放下筷子邀功似的看向贠朝:“是吧,我就说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