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其无辜!太子谋反,我从未知情!究竟是我凭本事的三元榜首有假,还是我为国为民的肺腑之言有错!”竹孤斐衣袂翻飞,他睥睨了这世界一辈子,临了竟然要祈求他人的理解,“罢了罢了,你们打算怎么杀我?”
“竹孤太傅,这……证据确凿的,您舞弊了,还……给太子献计。也不能光听您一张嘴叭叭啊。”潘凝把手里的佩刀恭恭敬敬地递上前,“这样,我们也好交差。”
竹孤斐将线条粗犷的直脊破风刀接过,直上直下地劈下自己的右胳膊,响亮的声音劈开火光漫天的黑夜。
“这个献给皇帝老儿,他要我死我不得不死。”他阴森的牙齿笑着,眉角的褶子七八层,“他的太子也是坏的右胳膊,到时候补上啊。”
他纵身一跃,跳下井中,一只胳膊孤零零地在地上滚动,滑到潘凝脚边。
“废物!一个两个的都没抓住他!”潘凝大怒,“快点捞人!”
“大人,您可能不知道,这个井足足有百米深,不一定能捞得着啊。”
潘凝狠狠瞪了一眼,玩味地说:“哦,是吗?你要不进去测测,到底是不是百米深?”
“不不不,大人我这就去捞。”
死了人还没捞出尸体的水井,大家既嫌晦气又嫌恶心,不久僧人就陆续离开了,香火也渐渐衰落。
他阔哥也没敢喝过这里面的水。
“还好没喝过,要不多不孝啊,喝老爹的血水。”阔哥连连咋舌。
突然之间他看到井旁边的字,和旁边的胖团子知更鸟。
“今日午时,安栖寺水井旁一见。”
从那次见面起阔哥成了水红阁阁主的幕僚,间或预备役软萌小娇夫。
……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1】。
“楠夕兄,喝酒。”竹孤宥冷眸微抬,对上来人的炽热。
他一双重瞳紫眸生的娇媚,一颦一笑尽显深情。让人被勾住又觉得是自恋,视而不见又觉得自己扫兴致。
“阔水,十二拃方幅,蛱蝶之形列壁,我为你造,但我有一个要求。”楚雪湫微微一笑,梨涡分外娇,“你也不想想,大冬天的我去哪里给你捉蝴蝶去。”
“你不帮忙我也会去做,但是我有一点好奇……是什么样的要求呢?”竹孤宥站起身,望向亭外,“雪停了,可我的心……还是在冷。”
“你很像我一个故人,姓竹孤吗?”楚雪湫一口闷,似吞了一把火,灼烧感附着上他的五感,“呵,我欠他一顿打,也是在这样寒的雪天。”
说话间他的思绪飘到了那年寒冬。
楠夕淘气,和枯败高枝打雪仗。
拳头大的雪球攥得紧紧的,流星彗尾,爆破出击,珍珠散琼宫,枝丫扑簌簌。
他玩得真开心,团了一个更大更硬的雪球。摆速加快,下肢蹬地间同时腰腹用力,雪球似箭矢飞如闪电。
与此同时,一只七两红胸鸲莫名飞出,落在枝头,和12点钟方向的楚雪湫遥相对望。
黑豆样的眼睛,带着自然的穿透力仿佛可以窥探他心中最阴暗的地方。
他心中微微颤动。
结实冰冷的雪球正中它的鸟喙,它凄厉急促地鸣叫了一会儿,随后直挺挺地跌落雪中,一双漆黑的眼睛死不瞑目。
楠夕僵硬地走上前去查看,鸟的爪子还在胸前抓握着,似乎还没回味到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怎么办,这只鸟是父亲进贡的圣鸟,七两的也不好再抓。”摸到红胸鸲的死脉,楚雪湫心里七上八下,努力思索对策。
他四下望望,仅仅只有脚踩在雪上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可他此时没有在走:“谁,出来!”
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从树后走出来,沉稳从容,吐字清晰道:“我帮你替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竹孤家的小公子?我爹的确惹不起,大概会含糊作罢。”楚雪湫舒展笑颜,一双重瞳美丽诡谲,“你想要什么,嗯?”
少年亭亭玉立,利剑眉眼里不怒自威。
“可我爹不像是惯孩子的主,至于要求,我还没想好,未来……我会向你来讨。”话从男孩口中吐露,白烟渲染一片,飘飘呼隐于不见。
楚家碍于情面作罢,竹孤斐却难揭过,不知真假地打了嫡亲小儿子。坊间传闻,屁股青紫了一大片,足足半月不能下床。
他思绪回拢,淡然一笑,他俩的眼睛是一样的:“那边的汤婆子你拿去。”
圆润的黄铜内胆,外有粉蓝色棉绒包被,主打一个表里不一,握在竹孤宥六寸的手里,像是幼童的玩具。
“你期待我怎么回答,月约星期,泥金小简【2】?”竹孤宥恰到好处地红了眼眶,对上他目光的一瞬又快速闪躲。娇娇一拉丝,怨怼委屈似在眼波送,“或许不是呢。”
“我觉得是,所以……我帮你。”楚雪湫面部肌肉微微一抽动,快速下了决心,他要赌一把,算是还了当年的要求,当然他也有私心。
事不重要,但结果重要。
“我没同意,也不需要你帮忙。”竹孤宥佯装生气,语调间似在斡旋。
“得了,我自愿的。”楚雪湫将酒杯重重放于桌面,“你留着你那个要求过冬去吧。”
“走了。”竹孤宥起身,如风般迅速脱离楠夕兄的视线。漆黑的眼里光泽在流动,他很喜欢这个礼物。
……
“你说,他怎么一点都不懂我的心啊。自打当年惊鸿一面,我久久难忘,为他打破了多少水红阁的规矩。”红晕攀上楚雪湫的面颊,他一只手支着脑袋目送心上人的离开,“我……楠夕,喜欢一个人从不藏着掖着。对他好,让他知道这世上谁也比不过我,然后……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一辈子。”
橘色胸脯的知更鸟歪歪脑袋,啄啄他撒的酒水,唧唧呀呀咕咕咕地胡乱鸣叫。
“闭嘴,他只是害羞,没想好怎么矜持地接受我的喜欢而已。”楚雪湫烦闷地摆手驱赶小鸟,咬咬下唇,“烦不烦……”
他猜竹孤宥没走,他就是要演给他看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知更鸟爪子左摇右晃,甩着脑袋,飞得一上一下,咕咕唧唧。
楚雪湫白了那只毒舌鸟一眼:“切,我们大婚,先拔了你的毛做帽子。”
他仰面躺着,发出粗野的笑声,间或捂着脸闷着笑。
他连大婚的服饰都想好了,才怪……
此时一只湛蓝色的知更鸟飞进来,落在楚雪湫肩头,吱吱嘎嘎地叫了一通。
“得了,我说的什么,他也喜欢我。”楚雪湫抿着嘴唇,一双眼睛笑成月牙,用手弹了弹那只毒舌鸟,“先去睡一觉,然后再出门。”
……
“皇帝年岁已高,旧太子谋反自戕,新太子迟迟未立。”楚雪湫声音低沉道,“我觉得是淑妃的儿子,越晏清。”
她躲在帘子背后接见匿阁大学士之一宋熙玥,面纱斗笠等装备一个不少。
宋熙玥自打皇帝还是太子时就已经在宦海里游了,她知道,选择比她本身的政绩重要的多。
前太子她虽然中意,却不敢在没有把握之际贸然站队。本以为他会败于残疾,最终竟然是败于自己的心。
如果清菡皇后还活着,在父子之间多些沟通,或许也不至于。
“堂堂水红阁阁主,竟支持那么一个色鬼。”宋熙玥皮笑肉不笑,嘲笑道,“他上位,那他能见到的每一个女子都难幸免。你……也是女子。”
“哦,那说不定是其他人。清菡皇后的第二子,宠溺过度失了定性,我觉得……一定不是他。”
宋熙玥平静自然,把香炉里原先的香粉全部倒进装老灰的容器里,重新打香篆。
“这香炉打香篆都是活计,男子能做,我们女子亦做。”说完这句话,她顿了几秒。倏忽,轻声打着唇语,“我觉得是越彧澄。”
透过特殊角度的镜子,宋熙玥的唇语同时传递给她。
楚雪湫一时有些慌张,没有回答——八成是炸我的,前朝从没有女帝的先例,她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当真思想能开放到这种程度。她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时间轴无线延长,静音的世界里两相博弈。
隐隐约约的丝竹声入耳,氤氲的香气下,楚雪湫的心静到谷底。
匿阁那帮玩政治的心都脏,眼前的老人必然不是善茬。
“玄或知十八年前的误打误撞,五十座寺庙声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宋熙玥打破笼罩的沉寂,出谋划策,“我们需要一种新的思想去打破原有的男权社会,佛教里《大云经》里菩萨转世下凡,成了女儿身,领导一个国家。女子成王未尝不可。”
“你真是疯了!这……不合体统!”楚雪湫勃然大怒,压低声线反驳道,“你此后莫要再言,这几句话,当今皇帝够杀你九族的。”
“什么,这些话可是你水红阁阁主说的,我听完后可觉得太震惊了!”宋熙玥咬住手指,佯装深思,“这……我们要不是一伙的,我可就对不住你了。”
楚雪湫微微皱眉,原先怎么不知道老实巴交的宋学士这么疯啊,不过也好。
“你真是疯了,这有什么胜算!”楚雪湫大力地喘息,来回走着,“公主她还没参政,朝堂上大家也只是知道她是清菡皇后的女儿,皇帝有点宠她而已。”
“其他人当皇帝我……都活不了。”宋熙玥莫名一笑,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我将用我毕生学识,为她铺一条称帝之路。我相信我的能力。”
佝偻的老人沧桑遍布,那一双眼睛却是一生都没变过。炯炯有神之凝目,穿透一切阻隔,抵达她的目标。
……
楚雪湫没想过那么多,顶多是成立水红阁,借此结党营私一下,必要时候让大家捞她一把。这……要是称帝,她没有把握。
“我们是一条船的,在公主没有卓越的政绩之前,我不会透露这个。”宋熙玥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需要你帮我联系公主,我做她的老师。”
“我拒绝……我不是公主党。”你都说了自己没活路,我何不顺水推舟一下。楚雪湫决定讨价还价,不逼上极点,怎辨真假。
“你……”能说出来的怎么会是弱点,宋熙玥眼里的激动一闪而过,她上钩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第一,水红阁的规矩一条传讯五百红鸲币。第二,我不是公主党,我帮你传讯只是生意。
第三,这件事我佯装不知。你要是害我,我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鱼死网破。”楚雪湫快速思索,尽量捋顺自己的诉求。
第一就是钱,她培养那些鸟,首要的就是吃食要好。
第二一定要撇清和公主的关系,她好怕自己的心血被他人收割,那自己就是一辈子的金丝雀了。
究竟是百闻不如一见,仅仅是轻轻撕开一角的伪装,露出的野狼谋算就令她毛骨悚然。
“可以,我总觉得……水红阁的情报不是靠人来运作的,是什么?”宋熙玥话题一转,说道。
【1】《湖心亭看雪》张岱。
【2】《行香子·题情》乔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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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