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萧留个心眼,担心按照穆庭霜给的名簿原封不动裁人太打眼,于是另改出一版名簿,照着名字留下大半,又混一些旁的宫人进去,最后将原先穆庭霜给的那卷丝帛悄悄处理妥当。
只是凤皇殿内殿贴身的两个内侍都是穆涵的狗腿子,却又不能一气儿全拔了,李郁萧忍了又忍,捏着鼻子留下其中一个。
果不其然,建章宫裁撤宫人的消息一出,少府卿立刻上套,上奏说陛下以勤俭持身,如今内库又捉襟见肘,那么宫中各处就理应效仿,建议放一批到年纪或者快到年纪的宫人出宫。李郁萧当然答应得很爽快,又吩咐罗美人宫里不必削减,照例从常,其余就叫他去办。
哼,李郁萧磨牙,叫你铲我的花,以为裁掉宫人省下的银钱能进你们的口袋?想得美哥们,到时候好好给你们放放血。
接着便是朝中各宗亲门阀,原先李郁萧担心或许响应的人不会很多,毕竟没事谁愿意平白无故少几个伺候的人,没想到他还是低估君权和礼法在这里的意义。
礼法礼法,以礼入法,诸侯子爵甭管心里怎么想,明面上讲究“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此乃礼之三本,礼义廉耻,有头有脸的人是一定要顾着的。因此好几个位高权重的世家家主纷纷上表陈情,说臣性愚钝,误从豪奢之风,今受陛下点拨,愿意立即改邪归正,裁减侍从削减用度,克勤于邦,克俭于家。
事情变得顺遂许多。原因在于有的贵族率先跟着皇帝削减开支,仪仗减一半,有的或许耽于享乐,或许消息灵脑子也灵,嗅到更深层的争斗气息,担心得罪穆相,种种原因一时还在观望。然而,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人家已经削了的肯定就不乐意,什么,大家一样的世袭爵位一样的官职秩俸,凭什么你的日子比我滋润?
有的朝臣就上表,要求重新规范各级爵位的待遇。
而后就是辟雍宫学士谭诩,谭大人官居太学博士祭酒,是李郁萧的首席经筵讲师,治学和做人一样究根究底,是能跟太常卿瞪眼的人物,他上表说“君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做臣子的怎能用度比肩君上,简直礼乐崩坏不忠不孝。
李郁萧读他的奏表,看着他把格外僭越的几个贵族门阀揪出来这样那样骂一通,骂新野邓氏是“食礼乐之蠹虫”,心想读书真是好,有学问的人骂人都不一样,有水平,简直骂到朕心坎里。
这样一番拉扯,皇帝陛下终于下旨,削减用度不再只是一种风气,而变成一种硬性规定。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圣旨上是这么写的。也不是说永久削减,只说呼揭为祸这几年先凑合。
这么一来,穆相就有些众矢之的的意思。
因为少府卿是他的人,先头第一个说缺钱的就是少府卿,再说李郁萧放出的风声,听起来裁人的事儿就好像是少府卿带头撺掇的一样。再来就是北境的战事,那不是穆涵你家长子全权负责的吗,打五六年怎么毫无起色,年年北征年年打不下来是何道理?朝野议论纷纷。
可以说,踩着这个秋天的尾影儿,李郁萧一己之力把穆涵推到风口浪尖。
不,不是一己之力,是和穆庭霜联手搞的人家亲爹……李郁萧忽然琢磨是不是打一棒要给个枣子?
他被自己这点仁慈之念吓一跳,怎么对穆涵还心慈手软啊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脑子坏了?要不得。他立刻给自己找借口,这回他将穆涵甩的脸子原封不动甩回去,做得有点过火,当心回头人穆相找你算账,嗯,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这是兼顾大局。
那么,要怎样给穆涵施加点儿恩宠?
……
这日穆庭霜进宫侍读,待听完经筵从辟雍宫出来,陛下又去问几句汝南王的功课,这才领着往宫中凤皇殿回转。
穆氏殊宠恩荣,穆常侍与天子同车,君臣两个一前一后,一安坐一驾车,旁的随侍都跟在仪驾后头,穆庭霜便听见身后陛下道:“再过两月就是至日,朕要上圜丘祭昊天,想请你父亲与朕同往。”
至日就是冬至,斗柄指北,天下皆冬,按规矩,这一日人间天子须举行祭礼,祭拜主掌北辰之星的昊天上帝,穆庭霜心想,让他爹一起去?按规矩,能参与这项祭礼的只有皇帝、太后和储君,连中宫皇后等闲都不能上圜丘,小皇帝这又是哪一出?
李郁萧继续道:“朕觉着穆相尊荣还是太浅,再三思索,想要尊他为仲父。”
帝王对宰相权臣最高的尊称是什么?即是仲父。穆庭霜心中一沉,虽说也不是没有先例,春秋时齐桓公尊管仲为仲父,始皇帝政即位时尊吕不韦为仲父,但是仲之一字,中也,次父,仅差一步便可与先帝比肩。
这是恩威并施呢,只是这份恩,穆庭霜心想陛下您要后悔,不过他没明说,只道:“恐怕不合规矩,古往今来为相者获此尊荣,都是在授相印之初,如今臣的父亲做丞相已经八年,”他想揭过这一茬,笑着花搅道,“不合礼法,只怕谭祭酒要第一个不同意。”
谭祭酒说的就是谭诩,方才还给两人讲经筵呢,说到此人李郁萧又想起些旁的,沉吟着道:“谭祭酒……饱读诗书学贯古今,只是过于耿介,便是留在太学做学问最相宜。”
做学问相宜,做别的不相宜,又说过于耿介,这是在说容易得罪人,谭诩最近得罪谁了?哦,自家老爹啊。穆庭霜脑子转过这个弯,口中答道:“嗟尔君子,靖共尔位,正直是与。便是说君子之德,在于靖谨待职,正直待人。可见谭祭酒学以笃行,偶有耿介之言,也是履行典教陛下的职责,陛下应当嘉奖。”
别怕,谭祭酒还没怕呢,陛下您怕什么。李郁萧听得明白,立即顺杆爬:“谭祭酒一力主张削减贵族门阀的用度,真的只是因为耿介么?”
穆庭霜掌下按着缰,黑木车如履平地,他一心二用为陛下答疑:“陛下,他直言上奏是他耿直,而他不怵得罪人是因为他敢。”
他为什么敢?读书多就胆子大啊?马车声吱吱呀呀,李郁萧左右看看,凑近一些低声问:“谭祭酒为何能如此勇决?”
这话穆庭霜却许久未答,李郁萧都要以为可能就是胆子大吧,穆庭霜却道:“陛下,本朝官制,群臣以丞相为首,而丞相以司直与长史为辅弼。丞相司直检举不法,丞相长史督率诸吏。先帝朝时,谭祭酒曾任丞相司直十年,若非家父后来者居上,那么或许如今的丞相会是谭祭酒也未定。”
啊……诶?话到这项上,那说明穆涵没有在先帝朝任丞相,那先帝朝的丞相呢?李郁萧随口一问,这回穆庭霜停顿的时间更长,良久才道:“‘罪人庄之武,皇考时为相三十载,敬如亲师,然庄之武忘恩悖德,逆上作乱,天地同诛,九族同罪,在朕躬仰念皇考千秋功绩,赐死,扬灰北邙,不得承宗庙,不得享寿祭,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他略略偏过头回顾,神情复杂眼含怜悯:“陛下,这是您即位之后的第一道圣旨。”
李郁萧当头棒喝,株连九族,挫骨扬灰?他一上台就把他爹的心腹重臣全家都给噶了?他搜肠刮肚,没想起来这回事。是了,是他下的旨却又不是,真正下这道旨意的……是穆涵。彼时原身才八岁,越过一个八岁孩子假传圣旨有什么难,穆涵刚刚掌权那会儿肯定将朝廷洗个底儿掉,将那些忠于先帝的臣子都……
李郁萧脱口而出:“谭诩怎么逃过一劫的?”
穆庭霜眼睛收回去,直视前方:“这要从谭祭酒与庄之武生前的恩怨说起。先头说过谭祭酒曾是丞相司直,按道理是丞相最直属的副手和亲信,政务也详熟,通常任满四年即可右任九卿。或得力些的,直接抬到三公的先例也不是没有。然谭祭酒与庄之武颇为不睦,据闻常常当着丞相诸属官的面争论,还多次公然上表反对庄之武的主张,庄之武便一直压着他的升迁。”
刺儿头,谭诩因为刺儿头升不上去,李郁萧心中惶惶然地思索,那么后面又是因为刺儿头保住一命么?他凝视穆庭霜的背影,只觉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喉中口干舌燥,他想问穆庭霜你爹为什么没杀谭诩,可如今话到嘴边却就是不愿意问。仿佛这话一旦问出口,两人之间势必要冷一冷,而有些东西冷下去是没有转圜余地的。
不愿意问,还是不舍得问,李郁萧拿不住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穆庭霜却没给再给他纠结的的余地,直截了当地道:“当年家父一力给庄之武定罪,庄之武门生故旧满朝野,他一死,心非巷议,局势不稳,我父……他诛杀的朝臣已经太多,”他轻描淡写地总结一句,“不能再杀了。”
不能再杀了,于是和庄之武不对付的谭诩就侥幸存活。不过还是没有升到九卿,而是被挤兑到太学,官职谪在博士祭酒。留着他即是留着穆涵善待同僚的慈心,而谭祭酒敢怼上一任丞相,这一任又没有多出三头六臂,自然没什么不敢怼的。
李郁萧脑中纷纷杂杂,想到那些杀人的旨意,都是通过他的名儿发出去的,可千万个念头从胸中筛过,只有一个钉在心口:穆涵是穆庭霜的爹。他一时没明白这个念头有什么要紧,只觉手心一片潮湿,心中满是惶惑。
忽听穆庭霜问:“陛下听得臣这一言,作何感想?”
还没等李郁萧想好怎么答,他又道:“倘若陛下只听见我父滥杀,心中惊骇,替那些枉死的忠臣良将感到冤屈,那陛下只能做仁君。倘若陛下还听见,臣说‘庄之武门生故旧遍布朝野’,那么陛下或可做仁明兼备的贤主。”
李郁萧一呆,随即心中大呼冤枉,庄之武的人脉和谭祭酒的耿直他原本是能听见的,可谁让滥杀的是你爹啊?
他心中的惊骇,或许也是为着先帝朝的忠臣不忍,但也是为着穆庭霜。穆庭霜是仇人之子,这是他一直都明白的,这仇,如今瞧来比他原先所想的还要沉,还要重,先帝一生的心血……
他逼自己将思绪集中到这项上,不要纠结旁的,道:“穆卿是建议朕联络庄相的故旧,收为己用?”其实这是个思路,但他很怕,这些人或许这些年都藏得很好,可他一朝动作,万一叫穆涵察觉,他很怕这些故旧刚被他找着就走上庄之武的老路。
“陛下,”穆庭霜没有再回头,目视前方自顾自道,“臣知道陛下心中有疑。”
“那穆卿还一定要献此计策?”李郁萧忍不住追问。
穆庭霜的声音混在车轮单调的声音里:“因为臣还知道陛下心中有仇。陛下是担心臣借着陛下的手将这些人搜罗起来,一网打尽。”
李郁萧被叫破心事,尴尬非常,连忙说没有没有这不可能,穆卿的忠心朕看在眼里,却听穆庭霜轻轻笑道:“不如此事全权交给臣。陛下不出面,臣也不扯陛下的虎皮,让臣在臣的父亲眼皮子底下走两招,倘若臣把人找得齐全,悉数交给陛下,待到那时陛下再打消疑虑也不迟。”
真的……不迟么?李郁萧心中夷犹,手无端抬起,抚上前头穆庭霜的袖子。穆庭霜有所感,却也没将袖子扯回来,也没说陛下这样不妥,不合规矩,只是不再言语。一车寂寂,满座衣冠胜雪,这雪裴回而落,皎洁各自摧埋,于是满座衣冠也无言。
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荀子·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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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合欢依暝卷,葡萄向日鲜·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