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到了大年三十这日。
因着刚办完丧仪的缘故,武安侯府这年的年节注定不如往年一般热闹,阖府上下笼罩上一层愁云,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整场团圆宴上,谢老夫人始终意兴阑珊,她目光屡屡向二房的位置瞥去,那儿仅坐着江葭一人,孤零零地,令她想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来,没来由地在她心头剜去了一块肉。
谢老夫人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神,恹恹地看着满堂子孙,心想等年节过后,给二房过继嗣子的事情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若是知晓老太太当时恰好想到了这一茬,陈淑芸定然恨不得穿越回去扇自己几个巴掌。
她向来是个会来事的,见老太太始终眉头不展,遂附耳同小儿子交待了几句,将他轻轻推了出去。
小孩子瓮声瓮气地说了几句吉祥话,惹得老太太合不拢嘴,她招手示意淳哥儿近前,拉过他的手塞了几片金叶子。
这一仔细端详让老太太心中霎时闪过好几个念头。她陡然意识到,论血缘,论年龄,眼前这个孩子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老太太就此起了意,面上却不显丝毫端倪,陈淑芸对此自然一无所知,笑吟吟地将淳哥儿牵回自己身边。
江葭对这一切并无多少感触,筵席过后,因着不与他人同路的缘故,江葭同瑞珠主仆二人慢慢走回观澜苑。
瑞珠突然兴奋地叫唤道:“是烟花,小姐快快许愿!”
江葭愣怔地转过身,抬头仰望,绚烂的烟花四散而落,照亮了她柔和的面庞。
瑞珠抬肘轻碰了碰她,催促她许愿。
江葭无奈冲她笑笑,双手合十闭上双眸,心中许下了三个愿望:
一愿阿弟平安归来;
二愿婆母身体康健;
三愿生活莫起波澜。
她缓缓放下双手,瑞珠好奇问她:“小姐都许了什么愿望?”
江葭微扬唇角,睨了她一眼,轻快道:“你猜。”
瑞珠愁眉苦脸,为难道:“奴婢怎么猜得到?”
主仆二人一路有说有笑地走了回去。
这边有人心旷神怡,那厢也有人愁肠九转。
“你说什么?”
乍一听到丈夫带回来的消息时,陈淑芸头脑一阵阵地发昏,险些晕厥过去。
三爷谢恽连忙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小声些:“母亲方才独独留下大哥说话,话语间虽说流露些此间意思,但这也只是他的猜想罢了,说不定……”
陈淑芸一把拂开他的手,狠狠道:“老太太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主,等夫君察觉出异常时,说不定淳哥儿都送到江氏手上了,更何况以老太太近来对她的处处抬举,此事焉能有假?”
谢恽神情间有些许犹豫,半晌,支吾道:“其实顺着母亲的安排也未尝不可,毕竟二哥如今绝了嗣,我这个做弟弟的也是心有不忍,而且……咱们还有安哥儿。”
陈淑芸不再言语,心中却发着冷笑,他自然能将这话说得轻巧而冠冕堂皇,但淳哥儿可是自己十月怀胎,甚至是到鬼门关走了一遭才得来的孩子,是她心头的一块肉,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夺去自己的孩子?
不能,决不。
这一夜街上火树银花,屡屡照亮了京城上空,注定有人彻夜难眠。
翌日是大年初一,各房子孙早早齐聚在谢老夫人屋中,轮流上前说了些吉祥话,老太太笑呵呵地吩咐下人打赏钱财。正是众人言笑晏晏之时,三房的陈氏却派人来告假,说是淳哥儿受了风寒,她不便前来,老太太听后面上笑意渐渐淡了下来,只是摆手吩咐素心派人送些补品过去。
素心领了差事,很快便回了正屋,附耳同谢老夫人小声禀报,她微挑了眉,似是并不意外,只平淡道:“由她去。”
众人直觉屋内气氛骤变,却恍若未觉,默契地说笑起来,谢老夫人脸上也继续挂上了得体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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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淑芸的确是坐上了回英国公府的软轿。
京城向来流行东富西贵的说法,出了皇城,朱雀大街以西不远处便是英国公府,放眼全京城也是也是一顶一的气派。因着正逢年节的缘故,英国公府处处张灯结彩,弥漫着浓厚的喜庆氛围。
常喜刚从府外办了事回来,本就心烦意乱,看见院内的景象时,更觉太阳穴跳得厉害了些。
他紧皱着眉头,无奈道:“六爷,您还没死心呐?”
六爷陈郗是府中老太太最小的儿子,较晋王还小上几岁,平日最是放浪形骸,没个正行,偏生老太太向来宠溺他,府中自然无人管他。
他转过身,见是常喜,一边招呼他近前些,一边忙不迭倒苦水:“不是我说,你们家主子眼光也忒高了些。前儿个说那些姑娘艳俗不堪,昨日我特意又寻了些长相秀丽温婉的,你猜怎么着,只堪堪瞥上一眼,他又让那些姑娘退下了,还说过于寡淡。他这是要天上的神仙妃子不成么?”
眼见他越发忘乎所以,常喜逐渐收敛了神色,轻声提醒道:“六爷慎言。王爷近些年来本就不近女色,您先前挑选的女子都未能得他青眼,又何必再苦苦折腾?”
说罢,便要转身向书房走去。
陈郗急了,一把拉过他的手臂,将声音压得极低:“是老太太犹不死心,今儿个这批姑娘是她老人家亲自相看的。这差事我若没办好,回头可是要吃瓜落的。”
见他犹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陈郗心内暗骂了几声,面上仍苦苦哀求:“更何况偌大一个王府后院竟空无一人,这……过得什么苦心僧般的生活,你也合该为主子考虑一番。”
这倒正好说中了常喜的心结。
这孝期本就是不该守的,王府后院也早该进人了,不过常喜向来对这事头疼得厉害。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王爷的态度。常喜心内笃定他对这事至少不抗拒。不然以他的脾性,前几回看都不会看一眼,早就将人打发走了。
心内细细琢磨了番,对上陈郗满是渴求的目光,常喜咬牙道了个好字,终是调转了脚步。
仅是匆匆瞥过去,他目光就定格在一人身上,犹不可置信地多看了几眼。他不得不承认武安侯府那位虽说心思不干净,但生得确实跟天上仙子似的,而眼前这女子同她眉眼间有几分相像之处。既然如此,便绝不能将她送到王爷面前给他添堵,思及此,他沉着一张脸将她挑拣了出去。
陈郗不知他心中考量,只喋喋不休:“这些姑娘家世清白,长相不俗,环肥燕瘦,应有尽有,竟无一人能被他晋王殿下看入眼。”
他蓦地止了话语,神情突然古怪至极。
“你说……莫不是他心中有人了?”
此言一出,常喜微变了神色,手上的折子险些落了地。
“六爷,慎言慎言。”
那厢却流露出些不满来,继续笃定道:“以我这些年的经验来看,这十有**就是心中有了人,老太太又要白费功夫咯。”
常喜沉沉叹了声,嘴上虽不欲同他纠缠,心中却难免又起思量。
他调转脚步,将方才挑拣出去的女子又选了回去。
见六爷满腹疑惑,欲言又止,常喜连忙道:“你莫多想,只是让她去王爷面前……试试。”
他又囫囵挑了几人,然后硬着头皮与陈郗一同领着她们进了屋。
“王爷。”陈郗进了屋,轻唤他一声。
陈续宗支着手倚在榻上,闻言瞥了眼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小叔叔,不悦道:“你将英国公府当秦楼楚馆了不成?”
陈郗面露难色,踌躇着开了口:“我也是奉老夫人之命。”
论辈分,他的确比晋王大上一轮,但他万万不敢在晋王面前托大拿乔,摆半分长辈的谱,好在陈续宗今日心情尚好,也就假言申饬了番便轻轻揭过。
他移开视线,扫过面前站成一排的女子,目光在一人身上微顿,皱了眉头,抬手指了指,示意她近前些。
那女子心内既惊又喜,抬脚上前,羞怯地低垂着眼。
陈续宗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瞬,移开视线,越过屋内众人冷冷扫向低垂着头的常喜。
常喜有所感应,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颤,忙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陈续宗放下手中茶盏,压抑着不耐吩咐道:“都退下吧。”
陈郗只得作罢,悻悻地带着人走了。
方才那女子低眉顺眼的姿态令他无端生厌,其实只是粗看有几分相像罢了,但也仅限于此。虽是寥寥几次见面,在他的印象之中,她从来都不是这般姿态。
满场卑躬屈膝之中唯有她挺直着脊背,谦恭但不卑顺,在宣州府时是,在京城时亦是如此。
他收了手中的折扇,突然感到莫名的烦躁。
“常喜,过来。”
听到主子染上薄怒的声音,常喜明显吸了口气,走了上前。
“谁准你自作聪明的?”
“奴才该死。”
陈续宗更觉窝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端起茶盏,仰头将一杯凉茶灌进了肚。
犹待开口之际,屋外的侍卫进屋通禀:“王爷,太后宣您入宫觐见。”
茶盏被重重放于案几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