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一盏烛火昏昏,映着一张摆在桌案上的信。
“据我所知情报,皇兄南巡回京就在六月二日,即十天之后,途中要经过密云。九弟,你不是有两万人在密云吗,到时圣驾一到,你便即刻以护驾为名,解除随驾护军的武装,挟持皇兄密送进京!”
“进京以后呢?”
“我和六叔说好了,到时让他会有办法让我的人取代王柠将军禁军统领的职务,再让陶兵召集步军衙门的兵马,双方一等你的人将皇兄密送进京,就关闭城门,全城戒严,由我去紫宸殿,逼他写禅位诏书。”
“可以。”君琰道:“但这还不够。我再同热河的萨提将军打个招呼,让他提前率领兵马进驻京郊,以为呼应之势。”
君朝雨两眼一亮:“这样好!你们到时安心等我的消息便是!”
“嗯。”相比于对方的兴奋,君琰显得更为冷淡和平静,仿佛他虽然在做这件事,但心里边并没有多么情愿。
君朝雨自然是看出来了,他一面拿着桌上的信去烛火上烧掉,一面说:“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和大哥本也没什么区别,帮谁对你更有利你就帮谁。可是九弟,这些年我心里也是真拿你当兄弟看。大哥用你当杀人的刀,你费尽心力地为他卖命又得到什么了?终究还是要被反复猜忌,上回你被禁足王府,差点病死。”
“收起你那套收买人心的把戏,对我不灵。”君琰看上去并不很领情,室内烛光摇曳,映在他那双晦暗不明、深不可测的眼睛里,“你还不如和我谈谈利益。”
“那是自然的。”君朝雨道:“等我即位,必不像大哥那样猜忌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影响到朝局我一概不管,给你充分的自由,如何?”
“我就信你一次。”他一掌拍在桌案上,移开,桌上留下了半枚虎符。
君朝雨点点头。“你的意思我知道,必不负你。”
“还有,我还要一样。”
“你说?”
“不可再肖想天机库。”
“什么?!”这个要求君朝雨完全没有想到,他瞪大了眼睛:“为什么这样说?”
“你若不答应——我们之间便没有合作的必要了。”他伸出手,“虎符还来。”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君朝雨缓了缓,叹了口气,“九弟,你总得和我说个理由吧?天机库一向都是各国君主必争之物,不只是现在的大哥,就连先帝、高祖也从未停止过对它的找寻,为什么我应该放弃?”
君琰:“且不说那里边是不是真的有宝物,就算有,机甲的杀伤力也是巨大的,只怕到时能毁掉的不是一国,而是四海!此等凶物,当真值得一代代人拼了命去寻?这个恶习,应该在某一代人手里断掉,莫要再贻害后世!”
君朝雨:“照你所说先祖之所为都是贻害后世了吗?我们要那宝物,不过是为了守护大楚,使别国更不敢侵犯而已!”
君琰:“这理由你自己信,我却不信。你们两人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很清楚,我说过,你和他之间没有本质的区别,现在的事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在和你交易。如若你不答应,我也将收回我给你的东西。”
“你一定要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吗?”君朝雨闭了闭眼,“我和皇上之间有仇,这些年若非母家留下的一些势力庇护,我早就死在他手下了,所以我没得选,为了自保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九弟你不一样,皇上忌惮你也信任你,你能选择我,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你说的……好吧,我答应。”
两人间气氛稍缓。
“可是天机库我不去找,别国的人也要找,到时若被人捷足先登威胁到大楚,祸源可在你这里。”
“什么谶言传说,我从来不信,这些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倘若真如你说的那样,到时凭你责罚,一切后果由我一力承担,哪怕以身祭器、尸骨无存。”
“不过据我所知,三天之后皇上就要去开天机库了。九弟,你……”
“这不劳你操心。”他淡淡道,“话已说完,今天我们就到此为止。还有,所有你答应我的条件,都要立下字据。”
说着正欲走,君朝雨叫住了他,“九弟。”
“你的书,还未还你。”
君琰接过——是三年前他从他这儿借走的一本兵书。
三年了,他竟还会还?又为什么在这时候还?
他停下脚步,当面翻开了书——里头果然夹着东西。
一片泛黄的树叶掉了出来,他弯下腰拾起。
树叶上还写着略显稚嫩的字迹:“祝四哥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思绪恍然一下回到了小时候那天——
“四哥,今天是你的生辰,送你一片树叶!”
“哇,好好看的树叶,这是你写的吗?”
“嗯,夫子今天刚教了《诗经》,我觉得这几句话好,就想把它送给四哥。”
“哈哈,这几句话好是好,不过不适合送给我,更适合送给父皇。”
“诶?”
“不过既是你的心意,我就悄悄收着了,不给别人看见就行。”说着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九弟,你真好,你亲手写的树叶,在我看来比那些价值连城的礼物都要好!”
“诶,为什么呢?”
“因为那些送我礼物的人中,没有几个是真心的,他们不过是想巴结我,或是巴结我母妃。”向来颇得帝宠的四皇子显得有些忧伤,“其实你身边的人也是这样,九弟,你要小心。”
曾经很热络的兄弟两长大后却渐渐疏离了……君琰盯着树叶出神。
但是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儿时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后来都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那是身不由己。”身后君朝雨叹了口气,“九弟,我不求你现在能理解我,但是我能证明给你看,不是谁在那个位子上都会变的。你自以为了解,却从不曾真正了解过我。”
君琰没有再说话。他将叶子重新夹进书里,大步离去。
这段时间忙着和四哥秘密议事,人在外面,也有好久没回王府了。
时已入夏了,大雨连日地下,没有一丝要消停的迹象。近日他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会莫名出现千万道江河奔流入海、数万座大山屹立之景,人在渺茫广阔的天地山海间,只成了小小的一点,管他是平凡百姓还是江湖魔头,都终究只是那一点,终究会像流逝的钟点般滴入大地,被泥土吸收,被海水消融……
洛夭夭此刻正在雨中没命地奔跑着……
连月来她第一次出了王府,大口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带上通关文牒,叫了一辆极快的马车,从清晨疾行出京,南下,和小时候的一幕那么像,只不过小时候那次她懵懂无知,这一回却是自己拼了命地要逃、要去看、要回家……
阿爹,阿娘,等我……你们不孝的女儿回来了……
无助的姑娘迎风洒泪。
这半年来她流过的泪,比从前十年加起来的都多……她从前并不是个爱哭的人。
王府内,惊鹊不解地看着张美珠:“主子,你为什么要放她走,你不怕她跑了吗?那样就没人给您做药引子了。”
张美珠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比起药引,我想我还是更在意另一件事。”
“什么事?”
“惊鹊,”她那张从来精神的脸上竟也显出了一丝疲惫,“我总觉得琰哥哥不是真的讨厌她。”
“怎么会呢?”惊鹊道:“他若不是真的厌恶她,会眼睁睁看着她被主子拉进暴室不管吗?会一心向着主子吗?主子和王爷是青梅竹马的感情,王爷心尖尖上的人自然是主子,她不过就是一个工具而已。再说了,她那身份,也不配进王府做妾。”
张美珠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但愿如此。”
她鲜红的指甲嵌进了肉里。
她倒要看看洛夭夭跑了君琰会是什么反应。
江南,云青山,阿爹阿娘……脑海中闪过无数过往温馨的画面,她下了马车,一个人夺路而去。
一轮橙黄的月亮斜挂在树梢上,静静照着少女疲惫奔跑着的身影。
她只是想家了,她只是不相信,她要亲眼去看看……
“王爷,不好了!”陆云急匆匆地跑过来。
君琰刚刚回到府上,张美珠没有出来迎接,府里似乎静悄悄的,透着某种怪异的气氛。他驻足,听见身后随从急切的脚步声……“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是、是……”陆云踹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说——“王爷,洛夭夭,洛夭夭跑了……”
“……什么?!”
“王爷,洛夭夭跑了!”
听到动静,府里的人这时候也全都出来了。
“跑了?!跑哪里去了?”恍然间仿佛眼前劈过一道闪电,君琰几步到了她的房门前,推门一看,果真一个人也没有,接着又命人将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仍旧一无所获……
他环视众人,怒斥:“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连一个人都看不住!”
“主子!”“主子……”众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是我把她放走的!”
张美珠这时走了出来,到了君琰跟前,“夫君,你一不在府上她就和我作对,我实在没有办法……大不了这个病我不治了,省得天天看着她心烦。”
君琰却没有说话,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暗藏着滔天巨浪——张美珠等了许久,他也没再像往常一样过来哄着她。
“人去哪了?”许久后他开了口,声音低沉且满含质问。
“……去江南了,她说她要回家!”张美珠盯着他,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东西来,“夫君,她已经知道了!”
君琰冷冷地背过身去,对众人:“看好王妃,不准她出府门一步!”
“陆云,你去叫上四大堂主。”
“主子,去哪儿?”陆云从未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此刻的主子显得极为可怕。
君琰袖下双拳紧握,眼睛充血,切齿地挤出三个字:“云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