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连翘手确实生得粗糙,掌腹有薄薄的茧壳,冬天碰了太多的冷水时还会生有冻疮,裂开后总是疼得她嘶牙裂嘴。
她应该不怎么怕疼的,毕竟她疼习惯了。
可碎瓷片扎进皮肉里,绵绵不断的痛感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神经末梢。
人真的是好奇怪,那么不怕疼、过得粗糙的人,在过了一段好日子后,便怕疼的要命。
疼得她抱着手,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可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她不知好好地,为何谢清辉又对她脸色不善?
谢清辉面沉如水,身体内涌上来一股又一股异样让他的理智如火一般烧着,他从前一直说自己对顾连翘没有半丝好感,可他身体真实的反应却出卖了他。
他想要她。
这个认知难以接受,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这是谢府靠近南侧的一间偏厅,顾连翘知道谢清辉不爱同她相处,所以有意选在不那么**的地方。
但,屋内的动静大,在阆苑打扫的下人们都好奇地探着脑袋。
顾连翘坐在地上,看着猩猩红锦绣桌幔沾染了碎裂瓷壶泼洒出来的茶水,一瞬一瞬地看着它慢慢颜色变得深透。
屋外的阳光撒了进来,落在沾着血渍的碎瓷片上。
明明是春日,可顾连翘却觉得脊背处很冷。
真狼狈啊,这么狼狈的一面被谢府的人看到了,只怕会传得更难听吧?
不过也不碍事,既决定着要吃这碗夹生饭了,便得不怕别人嗤笑、戏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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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顾连翘有意瞒着,但谢老夫人还是知晓了这事。
谢清辉鲜少做这般没规矩的事,可他终归是自己的孙子,谢老夫人自然不会指责他,只是心疼地捏着顾连翘的手说:“好孩子,他就是这个性子,其实心地很善良,这段时间委屈你了。”
紧接着,又让屋里的嬷嬷去给她拿库房里的金银器具。
好像每次都是这般,只要她受了什么委屈,谢老夫人总会给她塞点什么东西。起初顾连翘被那些金灿灿的物什迷乱了心,四下趁没有人的时候,拿在手里左看看右瞧瞧,甚至还上牙,后面便听到丫鬟们鄙夷地嘲笑。
在那之后她总是很小心的收敛起自己的情绪。
而现在她看着那些金银却觉得跟他们穷人家的搪瓷碗没什么区别。
顾连翘心里有些发堵:“老夫人言重了,本就没多大事,我之前在白云村里干活,用铡刀切草药,把手侧划了那么大的口子也没见怎么着。只是您把我看得太娇贵了。”
谢老夫人听到她这般说,对她起了几丝怜悯。长安城多少高嫁的女子进了府邸不过几月便忘却了自己的出身,顾连翘倒是个清醒的。她难得漏了几分真情:“今时不抵往日,你以后成了亲就知道了,男人嘴上说着都一样,其实对女子的皮肤格外在意。”她看着顾连翘的手:“瓷碗子扎得这么深,只怕要留疤。”
可顾连翘真觉得没什么,她拿着谢老夫人的赏赐退下后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倒是谢清辉派谢沉砚过来送了几次药膏,却连一句话都吝啬带给她,想必当真是讨厌她极了。
诺大的府苑数不清的奴仆,只伺候几个主子,闲来无事时这些事被人嚼了又嚼,等顾夫人上门的时候听到这消息,差点委屈得连眼泪都要落出来。
可她却没办法去怪谢清辉。
他是谢府唯一的公子,他之于顾连翘,哪怕犯了天大的错,谢府里只会责怪顾连翘没把事儿给做好。
再说了,她们这般的身份,放在普通权贵之家,连翘能进府做个姨娘已是烧了高香,更别说当上少奶奶,这可是泼天的富贵,顾夫人自然舍不得丢弃。
她身子骨不好,熬不了几年,连翘是个好孩子,可这世道残酷的很,不会因为你人好心善便对你有半分怜悯。
她也不是没想过绝了这桩亲事,让顾连翘回来找个普通男人嫁了罢了。
顾家从前还未衰败时,顾夫人还抱怨顾老爷没时间陪她,她总是向往话本子里痴男怨女有情自然饱的日子。
可真让她过了那紧巴巴的日子后,她才觉得,哪怕在高门大院里哭,起码也不用担心没饭吃,没钱用。
顾夫人来到谢府后院,听到丫鬟婆子们讥诮地嚼舌根便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她没知识,没能力,但是她也想为自己的女儿尽一份力。
她待在村里,曾听人提过,长安城的巫医手中产的巫蛊娃娃能蛊惑人心,若用在谢清辉身上,定能让他爱上顾连翘,这辈子把她当成宝贝疙瘩般怜爱。
顾夫人一咬牙,拿出了谢府送她的重金,买了个巫蛊娃娃。
顾夫人像献宝一样给了顾连翘,可顾连翘没当回事似的随手放在箱阁之中。
她不信鬼神之事,只当是顾母买了个慰藉物回来。
一去二来,她差点就忘了这件事,直到春换转夏之季,丫鬟们准备拿箱阁里的衣服去晒时,陡然翻出了这个东西。
男童娃娃,上面黄符缠绕,篆刻着谢清辉的名字以及生辰八字。
丫鬟们不敢瞒报,把此事禀给了谢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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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连翘被叫去清心阁的时,以为又是谢老夫人寻她去解闷儿。
一路上,细细回想着坊间传的趣事,甫一进屋,便见谢老夫人肃穆地转动着手里的佛珠,两边的嬷嬷半是鄙夷半是厌恶地看着她。
门被从外关了起来。
“连翘,你可认得这东西?”裹着黄符的娃娃从蓝布中滚了出来,叮叮咚咚和地板撞出声音。
顾连翘心里一激灵,忙下跪:“这是我娘给我的娃娃,您知道她总是担心我,偶尔关心则乱便容易发昏。”
她声音越来越小,顾连翘从未见过谢老夫人动过怒,可是此时,她却看到谢老夫人眼里尽是失望之色。
大梁的民间兴盛巫蛊之事,甚至从前皇宫还请过不少会道术的能人义士。
白云村也兴盛这个,道观里也会赐福一些娃娃,保平安的、结亲缘的。
莫不是长安城不兴这个?
谢老夫人站起来,屏退身边来搀扶的嬷嬷,慢慢道:“民间多行巫蛊之术,可你知道在我们豪门大院对这等污秽之物向来是退避三舍。当年先皇后同陛下伉俪情深,但多年未孕,眼见着皇上被后宫里年轻貌美的女子夺去心思,便花重金在民间请了巫医进来。”
她慢慢地,把诺干年前宫中辛秘一点点掀开:“先皇后乃是陈太主之女,和皇上亦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也为皇上登基立下了汉马功劳。先皇后行事自然瞒不住皇上,左不过一个巫蛊之术罢了,皇上起先没在意。但是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在睡梦之时总听到若有若无的声音,身上也涩痛,好几次几乎伏案昏了过去。亲信把苗头指向先皇后,皇上也派人查证了,先皇后不过是行巫蛊之术只不过是女人的小心思。所以皇上便把此事揭过。”
“可渐渐地,他的身子越来越不舒服,虽说不信鬼神之事,但总爱往那上面想。一次偶然,皇上的暗卫摸出来那些巫医竟然在宫外拿着皇上的生辰八字行咒杀之事。此事牵连万千,那段时间的长安城几乎血流成河。”
谢老夫人说完之后,长叹一声。
她看到那地上的巫蛊娃娃,无由地想起了当年被废黜长乐宫的先皇后,她昂首从高高的宫门里走出来,不卑不亢,看着垂首的她和谢道房,挑眉冷漠道:“你们且等着。”
那几年她一直担惊受怕,生怕什么时候先皇后复宠,直到先皇后薨逝,她才彻底松了口气。
可面前的巫蛊娃娃,它微笑着憨态可掬,背后篆刻的字迹好像在无声地对她狞笑。
前尘往事尽乱人心魂,谢老夫人通身力气似被抽干,她挥了挥手:“你且去佛堂住几日,除一除秽心。”
谢老夫人虽然没对顾连翘说一句重话,可顾连翘却知道她这次真的是闯了大祸。
住在佛堂里的日子,顾连翘靠在朱红的高柱前,听到外面的小丫鬟说起她为了拴住谢公子的心,无所不用其极。
她难受地闭眼,却发现外面的人声刺进她的耳膜。
她用手捂住耳朵,却发现她们魔音入脑,她拼劲全力把耳朵死死地捂住,最后悲怆地哭了出来。
起初是细碎的声音,而后发泄般地把心里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直到天黑了,哭腔才缓缓地转成啜泣。屋内没有点灯,她看着青烟在经幡四周慢慢伸展,窗扇外两个丫鬟端着托盘走过:“作什么拿给她吃?她可是通巫蛊之术,何需吃饭?”
顾连翘呆愣地眨了眨眼,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谢清辉是不是这是这么想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