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李老七,顾连翘便是一肚子气。
顾老爷早亡便跟他脱不了干系。
当年顾家也曾是长安城远近闻名的医药世家,落魄后的第一年顾父心软接济了一位筹不起药费的老汉,替他诊脉、开药方、送药再唤人将他送回村。
可事就坏在顾老爷心善。
那老汉回村之后没过几日便咽了气,他家里人听闻是顾家替他诊病开药,便把祸水引到顾老爷身上。
顾家落魄本就是当年出了大事,顾家医女替先皇后治疗不育未果担了罪责,顾家便走了下坡路,顾老爷刚接受顾家衣钵便遇到这事,多年经营没见什么起色,到了中年还被人生生扣了屎盆子。
顾老爷内忧外患,日日担心祖宗的基业毁在自己手里去,便起了退一步的心思,想使银子把这事给了结。
却没想到老汉的儿子李老七拿了银子又贪得无厌,一没钱便在顾家门前耍赖。顾老爷惊觉自己做了糊涂事,又气又病,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
顾老爷死后,顾家便彻底萧条下去,从长安城的坊间彻底绝了名儿。
如今李老七听到顾连翘得了门好亲事,又起了歪心思,寻着味儿似的来讹诈顾夫人。
赵婶儿把话说完,担心道:“你去了长安也要多小心,李老七怕不愿意放弃你们这条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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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心里藏着事儿,顾连翘坐在谢府后花园里都没注意身边来了人。
还是他轻咳一声,顾连翘才后知后觉发现谢清辉来了。
顾连翘生得貌美清纯,整个人如同春日山野里刚萌发的嫩草一般,充满着勃勃生气,同谢府里面脂粉厚重的女子们格格不入,因此格外显眼。
哪怕对她心怀介意,谢清辉也不得不承认,她身上这股独一无二的劲儿确实吸引人。
顾连翘一碰到谢清辉就局促得很,明明她在白云村也有活泼明朗的一面。可一到衣着华丽、容貌精致、举止优雅的谢清辉面前,她便觉得自己像是从沼泽里爬起来的小脏孩,哪怕套上华服也仍是当时进府时满手冻疮的村姑。
谢清辉看到她左手蹭右手这般万般不得劲儿的模样,就有些头疼。但开始问道:“顾夫人身子好些了么?”
顾连翘:“多谢清辉公子关心,好多了。”
话罢二人便冷了场,谢清辉也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
前些日子他对她的冷漠,谢老夫人都看在眼里,是以这回顾连翘一回来,谢老夫人便发了话让他过来陪陪她。
他实在没忍住嗤笑,能嫁入谢家已是顾连翘祖上冒了青烟。
可他还是耐着性子,完成祖母交待的话:“你这番回去,可发现家里有缺的吗?缺什么跟我说...”
顾连翘连忙拒绝:“不缺了,家里东西都很齐全,我娘让我多谢谢你。”
顾连翘慌乱地对上他的脸,看到他琥珀色明澈深邃的眼睛,脸一下就红了。
谢清辉把玩着桌上的茶盏,又陪着坐了一会儿实在失了耐心,站起来:“既如此,那我便先有事去忙了,你以后有事就跟沉砚说。”
身后的侍从对着顾连翘友好一笑。
顾连翘有些失落道:“你...你又要走了?”
谢清辉站起来,有些不耐烦地用食指扣着石桌:“你还有什么事?”
顾连翘忙站起来:“谢公子你等我一会,就一会儿。”
话刚落,也不等谢清辉反应,急急地往院落跑去。
谢清辉只得又耐着性子,背着手看石桌旁的那棵红梅,又看屋檐上停落的肥雀。最后用尽了耐心,不耐道:“乡野的女子都是这么想一出是一处?没点规矩?”
谢沉砚也皱眉思索:“或许?”
就在谢清辉打算不告而别的时候,顾连翘终于来了。
她一路小跑,繁复的衣裙被她揪到一边尽是褶皱,发髻也散落了好几丝碎发垂在脖颈上,脸颊通红约莫是热的,眼睛黑亮,让谢清辉不愿意同她直视。
顾连翘终于卸下平日里吃人嘴软、拿人手软的慢吞窝囊面具,有些兴高采烈地拿出手里地纸包:“这是我给你纳的布鞋,千层底的,穿着可舒服了!”
她医术不精,纳鞋的技艺却格外好,白云村有个传统,丈夫的鞋需由妻子亲手缝制,这样以后走到哪做什么事儿,只要堂堂正正地站着,都得念着家里妻子的一份功劳。
礼轻情意重,顾连翘想着,像献宝一样拿着牛皮纸包好了递给谢清辉。
谢清辉嘴角的弧度差点没维持住,叫他留着,就为了这件小事?
他几乎是微微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去。
谢沉砚替他接过包裹。
顾连翘见他没有拒绝,心里生出些许的期待。
其实就像娘说得那般,谢清辉虽然不喜欢自己,但时间久了,他的心里也或多或少会有自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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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顾连翘在初时还记挂着李老七的事儿,可一连在谢府住了好些时日也没见他来闹什么动静,便以为那泼皮惧怕谢家的权势,不敢来犯。
把此事刚放下,谢老夫人便跟顾连翘说,要在谢府给她办一场生辰宴,一来顾连翘今年十八了,二来也让同谢家交好的贵族世家们好来瞧瞧谢家之后的媳妇。
顾连翘从未晓得生辰宴能有那么多规矩,这段时日她便日日跟着府邸里的嬷嬷们听学,她也打着十二分精神,生怕到时候出错惹了笑话。
如此一来,也没时间回白云村。还是谢老夫人派人把顾夫人接了过来,顾连翘才得了信。
这日刚下学,她正急匆匆地往院子里走,便被人砸了一团雪。
转身定睛一看,竟是沈从舟。
沈从舟依旧是穿得那件浆洗得发白的厚棉衫,女气的面容被那双漆黑的眼睛衬得有些阴森森的,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顾连翘好一番,才道:“果然人靠衣装,你这么瞧着倒不像白云村的乡野丫头了!”
顾连翘碰到熟人,终于不用再假装贤淑文静,回道:“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娘呢?怎么只你一个人?”
沈从文恹恹地从她身上收回视线:“顾夫人怕冷,坐在暖阁里等你了,我想你了,就先过来看你。”
说着,便看着身边的顾连翘。
顾连翘哈哈大笑:“沈从舟,看不出来啊,你竟然跟我这般好!”说着又在他偏头置气的瞬间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说你丑不丑,都多大的人了?”
“别摸我脑袋!忒埋汰。”沈从舟逃离开她的魔掌。
顾连翘的目光顺着他往前,然后在他的脚下愣住。
沈从舟见她发现了,狡黠一笑,从衣袍里慢慢伸出一只脚,夸赞道:“怎么样,我这鞋做的扎实吧?这针脚密密的,可不输你的手艺。你以后别想在我面前卖弄了,你不愿意给我做鞋,自有人愿意把鞋送我。”
顾连翘却笑不出来,看着那双鞋,想笑又笑不出:“哪来的?”
沈从舟抬起眼,看着顾连翘慢慢变红的眼眶,心里却意外舒坦,道:“是同顾夫人进城的时候,碰到有个青年人看腰病,我手艺好替他开了几副膏药,他没什么东西好谢我的,便把主子转手送给他的鞋给了我。”
他垂下眼睛,有些遗憾道:“这鞋好是好,就是大了些,不是我的码。”
当然不是他的码,这是顾连翘替谢清辉做的。
没想到他转身就送给了别人。
他若不喜欢,随手放在一边便是了,何苦要作践她的一番心意?
顾连翘委屈极了,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挤出一丝笑容:“和你的脚不适合有什么好的,赶明儿我有时间了给你做一双。”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院落走去。
她越走越快,生怕走慢一点,眼泪就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到时候被沈从舟看了,指不定得多笑话她。
顾连翘所住的院落在一片竹林的侧方,二人还未过垂花门,便听到一女子清脆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不是自愿娶她,是你祖母逼你的吧?要不然她这么一个村姑怎么可能登上谢家的门儿?”
沈从舟刚要说,那女子旁边的男人不正是谢清辉吗?还没说出口,便被顾连翘拽着躲到了青石墙后。
顾连翘说不出自己现在在做什么,躯体比脑子动得更快,她的心快成一团糟,再碰到谢清辉的事儿,只觉得五感六觉几乎全散,躲在石墙后,整个时间惟充斥着耳鸣声。
只见谢清辉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女子娇哼一声,道:“怎么和我无关?论家世容貌我哪点配不上你?只不过你家如今举步维艰,只敢往低了娶媳妇,不然论我的容貌才情,早就是你的妻子了。如今倒是让那村姑捡了好大一个便宜,什么都没做,便跟你订了亲。”
她的话里满是恶趣味,“谢清辉,你也瞧不起她吧,你瞅瞅她每日瑟缩的鹌鹑模样,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恶心极了?”
谢清辉没有反驳她,顾连翘心如鼓击,呼出来的气都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