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么怜悯地看着他,没有一丝怨恨、憎恶。
谢清辉的心被揪作一团,他难以自控地双手握住栅栏,目光落在顾连翘身上。
顾连翘撇开头,不去看他:“我本来不准备给你送这一餐饭,但从舟跟我说,当年我娘能从寒冬里撑下来,谢家也帮了不少忙。”她顿了顿,哪怕是已经努力忽略自己难受的情绪,声音还是免不了有些暗哑:“你...就要死了,吃一顿饱饭,也好上路。”
说完,就转身离去。
谢清辉听着她那番堪称天真的话语,没忍住笑出声来。许是很久没有喝水,他从前如清泉击石的声音变得像石子磨砺砂纸。
他问:“他让你来的?他有这么好心?顾连翘,我说你蠢,你当真蠢笨,你以为你离开了我,离开了谢府,就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男人,成亲生子,美满一生?沈从舟...你竟然会认为沈从舟是个好人?”他低声笑着,眼睛里却都是伤心的情绪。
他的恶语相加,让顾连翘感到愤怒,她实在忍不了跟他争辩道:“你自己是个烂人,便不要觉得全天下的人和你一样!”
她口不择言,把自己积攒在心里的话一摞都说了出来。
可谢清辉听到她骂他,却好像在垂死之际拿到什么宝贝似的,他看着她:“我之前对你做的事,你是不是还恨着我?”
顾连翘默了片刻,却承认道:“起初,我确实很恨你。”她这般诚恳,谢清辉却失神片刻。他知道她幼年丧父,从下便跟顾夫人一起生活,可在她最难过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却充耳不闻。
别说他当时不知道,若不是他的态度,身边人怎会连一个字都不愿在他面前提起。
后来也有很多弥补的机会,可他都没有做。
因为他觉得,顾连翘珍惜着来之不易的机会,她不会走,她只是略施手段罢了。
顾连翘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谢清辉能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看到凛凛的光,她看着他,却很快把情绪控制住。
“后来我想明白了,像你这样的人,从未正眼看过我一眼,你是天上高洁的月亮,而我则是地上的泥巴。我想明白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做的那些事只是不喜欢我...我,我也用不着恨你。”
她慢慢地,语气坚定又诀别:“我会过好自己的生活。”
她说完,就要走。
沈从舟还在门外等着她,好不容易他把她从绝望的世界里拉扯出来,她不会在为了什么不必要的东西害的他伤心。
可谢清辉却在她即将离开甬道之际,说道:“顾连翘,你跟他成亲,你会后悔的。”
谢清辉说到最后,带着一股子劲儿的疯狂:“你跟他在一起得不到幸福的,只不过是另一场噩梦。”
顾连翘反击:“那也比嫁给一个快要掉脑袋的你,要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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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监牢时,天色已然快黑了,一连的晴天竟在傍晚下起了雨,雷声从远处轰鸣而来,他们俩出来的时候没有带伞,沈从舟脱下自己的外衫,罩在顾连翘头上。
飞斜的雨水打湿了顾连翘的头发和睫毛,脸上的水珠不停向下滴落着,沈从舟见她沉默地从监牢里出来,只当是她看见谢清辉快死了心情不好,没问什么,只是轻轻揽着她。
他本就比她高大不少,这么一来,顾连翘整个人都拢在他的身躯下,温热的气息从他身上扑面而来,而顾连翘却觉得有些冷,她扭过头看着沈从舟。
沈从舟伸手,将她黏在脸颊上的头发丝给拨过去,可她一躲,他伸过来的手便僵在原地。
他有些闷闷的,但还是没跟她置气,只道:“这雨真大,等会回去了,我给煮点姜茶,婚期在即,别伤风了。”
有些事不能细想,沈从舟作为一个不入流的游医,日常所赚的银子她是有大概算过,这段时间他拿出来要成亲的银钱,远比他赚得多多了。
谢清辉的话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入她的脑仁里,和沈从舟相处的每一刻,那些日常被忽略的细节如雨后春笋一般,在她脑海里冒了出来。
好几次,她站在沈从舟面前,都差点把话问了出来,可她又咽了回去。
谢清辉濒死之际,说得话不一定是真的,也许只是为了膈应他。
沈从舟也没察觉到顾连翘的纠结,自他又到莲花镇去了一趟回来后,也总是心事重重的。一次甚至跟顾连翘说,要不离开这个地方。
顾连翘还没说话,又被他自顾自地给打断掉。
沈从舟的变化,顾连翘都看在眼里,她实在难以忽视,一次趁他出了门,便远远地缀在他身后。
沈从舟是郎中,每次去莲花镇去了药铺便是民宅,可这一次他似是害怕别人跟踪他,改了好几次道才往一座道庙去中。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
他去的时候面色沉沉,整个人心事重重,回来后却轻松了很多,甚至还哼着小调摸了一把从他身边蹿过去的小孩脑袋。
那是一座一点儿都不起眼的道庙,门前宾客也寥寥无几,顾连翘定定地在道庙前站了一会儿,抬脚准备进去看看。
却在临跨过门槛的时候,顿住。
道庙内只有几个小道童在洒扫,一颗巨大的银杏树矗立在道场正中,树梢上挂了不少红色的祈福条。
看上去和普通的庙没什么两样。
她的心终于落地,看来谢清辉说得那些话,只不过是不想看到她过得好,故意膈应她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顾连翘成亲的那天。
顾连翘和顾夫人搬到白云村之后,村里的人但凡有些小毛病都爱找她抓些水药。顾连翘开得药方不贵,用得药也常见,在白云村度过的这些年,同村里人的关系都不错。
所以,今日来得人格外多。
顾连翘自丧母之后,家里的事儿都是一个人撑起来的,赵婶儿看着心疼,能搭把手就过来帮帮。
沈从舟这日也穿着一身喜服,等不及顾连翘戴上盖头出来,趁一众大姑娘小媳妇儿都在闹腾,插科打诨地钻了进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顾连翘,然后规规整整地给她行了个礼:“娘子有礼了!”
屋内一场哄笑,顾连翘面色绯红,正要打他出去,没想到沈从舟又作怪般行了个女礼,夹着嗓音道:“夫君有礼了!”
闹腾完,这才在众人的打趣中蹿了出去。
白云村这边的礼成都在黄昏,等行到夫妻对拜时,顾连翘听着外面的锣鼓喧天,宾客的欢笑声和贺喜声稍稍平息她心里的微微不安。
直到礼成完了,顾连翘和沈从舟一道去敬酒的时候,她看着满座的宾客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没请你的那些朋友?”
沈从舟喝得有些上脸,手里捏着瓷杯,有些醉醺醺的:“哪些?”
这种喜事,在白云村,只要说得上话的人都要请为座上宾,毕竟多一个人来便多增添一份喜气,越热闹越好。
“你上山采药遇到的那个道童。听说山里的道童们管得没那么严,还都是小孩平日里吃点肉食,道庙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这么大的喜事,你没请他吗?”
沈从舟脸上的红色在一瞬间褪去,唇色也有些苍白,顾连翘心里一突。
沈从舟挪开眼神,只是握住她的手,安抚道:“你别多想,我叫过那道童,他们师傅管得严,等什么时候我们碰见他了,再给他喜糖吃好不好?”
顾连翘有些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笑容,饭桌上满是闹哄哄的,沈从舟很快又被热情的宾客捉去吃酒。
直到闹到了深夜,宾客散去,顾连翘将酩酊大醉的沈从舟扶回房间。
他们住的是顾连翘从前睡得那间房,格外朴素的房间在装饰了喜布之后也变得有了几分生气,八仙桌上的红烛燃得红火旺盛,顾连翘把沈从舟搀扶到床边后,蹲下身替他脱鞋。
便听到他醉醺醺道:“谢清辉!”
沈从舟翻了个身,顾连翘叹了口气,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沈从舟怎么还记着?
她转身,准备帮他把被子掖好再替他煮点解酒汤,他却在沉睡之中低声呢喃。
顾连翘脑袋嗡了一下,她害怕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心跳得几乎快要蹿出喉咙,侧耳倾听,却模模糊糊听不清音。沈从舟快要睡得沉了,她看着眼前睡下的男子,只想到谢清辉在临死前还要故意膈应她,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第二日沈从舟醒来后,便看到顾连翘已经起身,昨夜她要照顾醉酒的沈从舟,几乎一夜未安寝,如今对着铜镜梳发,眼底有一圈淡淡的青黑。沈从舟瞧在眼里,伸了个懒腰便往伙房里走,“娘子早啊。”
顾连翘看着他,沈从舟避开她的目光,“饿不饿,我去做饭?”
顾连翘回应了他几句,又在不经意间看着他慢慢道:“成亲前赵婶儿跟我说,不论夫妻两个再怎么恩爱,也要多长个心眼。所以我在想,沈从舟,你会不会也有什么事要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