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判是循着一阵香气缓缓睁开眼睛的。
他双手双脚都被捆着,随意扔在一个角落里。
三名大汉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吃饭,一缕阳光从天窗漏进昏暗的房间,空气中飞舞着淡金色的灰尘。
钟离判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
“他醒了!”三名大汉放下碗筷看着钟离判。
他们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钟离判就在他们整齐的注视下,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大汉们:“……”
“事先声明一下。”三名大汉面面相觑,“我们没有打你。”
钟离判一副弥留之际的样子。
“水……”
大汉们如梦初醒,纷纷行动起来。大概是觉得钟离判根本没有攻击能力,索性给他解开绳子,把他扶到一边的草席上躺着。
钟离判漱了口,喝了两大碗水。
水面浮着一层油花,令他感到更难受了。
现在的处境用阑尾想也已经很明显了:他被绑架了。
好就好在他们暂时还不打算要他的性命。
坏就坏在他高烧不退,如果一直被关在这里,按照钟离判的体质,不用他们出手,钟离判自己就会先死一个给他们看看。
钟离判意识模糊,明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寻找破局之法,从这里逃出去,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眼皮一下比一下沉重,只想沉沉睡去。
恍惚间,他感到胸口空空荡荡的。
佩戴了十二年的玉玦,早在他抵达朝鹿的第一个夜晚,就碎成了一摊齑粉。
好难啊,父亲,真的好难啊……
我也想健康地活着,我也想成为您的骄傲,我也想……像哥哥们一样……
“玦”音同“绝”,昭示不详,他天生逆脉,几经波折,或许本来就不应该出生于这世间。
钟离判仿佛陷入梦魇,痛苦地蜷缩在草席上,紧紧地攥着衣领,黑发与白衣都四散着。
天光倾泻,周围昏暗着,却恰好有一些淡金色照在他身上。
三名大汉进退两难,无端地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了一副端穆的景象,令他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就好像,就好像他们世世代代、从小耳闻的,中洲最初的传说。
“君王的箭射中了神,白鹿死了,玉玦碎了,玉玦彻底碎了。”
谢逢生:“有人到我府中带走了钟离判?”
楚凛快马加鞭,一路赶到斩鬼台,刚把话说了个开头,沉默地坐着的宗正泽便拿着影刃起身,径直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谢逢生喊道。
宗正泽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找人。”
楚凛也在旁劝道:“当然要找人,但是朝鹿城有六十四坊,不是这么个找法。宗正少卿,我明白你担忧世子,但我们还是得先商量出一个头绪。”
宗正泽只得先回来坐着,冷冷地说:“那你们有什么头绪?”
楚凛捏了捏眉心:“白棠告诉我,斩鬼台动作太大,让我关照着你们,恐怕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果然如此。”
“是林泊的人?”宗正泽问。
“林泊身在狱中,有心无力,他手下的势力也已经被我们歼灭了。大概是林泊背后的人……”谢逢生思忖片刻。
“季挚?”楚凛想了想道,“毕竟是我们先与他撕破脸的,他大概也不想忍了。”
宗正泽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
洛长笙培养的亲信,谢逢生和未曾谋面的朱鸢、祁白棠,孙灵雨,和他自己,还有此刻下落不明的钟离判,都是被她救出来的,恩威并施,是长公主一贯的手段。
可楚凛是什么时候加入的?
前任玄铁朔风营统领抱病辞官,楚凛接过统领之位,其妹楚冽担任副统领一职。
楚凛几年前带兵出征山河明月关,与蛮人鏖战数次,才逐渐在朝中站稳脚跟。
宗正泽想起来了,之前为祁封平反,正是楚凛率先上书,极力推进此事。
……他是为了祁白棠?
当日祁白棠的身份是罪臣之后,旁人唯恐避之不及,楚凛竟肯为他做到如此地步,想必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宗正泽不由得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钟离判对他们没有威胁。”宗正泽走神了半晌,此时听见谢逢生道,“想来也无性命之虞,只是用他向我们提条件罢了,等着就是了。”
“话虽如此。”楚凛踌躇道,“但是我曾听闻世子体质极差……”
谢逢生:“怎么了?”
楚凛神情复杂:“不好说……我在地上发现了血迹。”
宗正泽:“?!”
宗正泽拿着影刃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算了,让他去吧。”楚凛无奈地说,“换做是我,我也坐不住的。”
楚凛身边的副官姚风槎赶到鸾廷,准备将谢府中的变故告诉祁白棠,孰料已经有人先行一步。
十余名禁卫军守在门前,鸾廷阁内,校尉蔡驹笑吟吟地坐在祁白棠对面。
“祁大人。”蔡驹道,“别来无恙啊?”
“托您洪福,一切都好。”祁白棠瞧站在门前焦急万分的姚风槎,心下已经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不知蔡大人今日带着这么多禁卫军来到鸾廷是为何意?”祁白棠面无表情地沏了一壶茶,蔡驹正欲接过,祁白棠却视而不见,自顾自地喝了。
蔡驹:“……”
“鸾廷不缺禁卫军。”祁白棠道,“倒是朝鹿城光天化日的,竟有强盗闯入百姓家中,这可真是禁卫军的失职了,您说是不是?”
“朝鹿城怎么会有强盗。”蔡驹笑道,“或许只是请世子去叙叙旧呢。”
祁白棠厌恶地看了蔡驹一眼,懒得再跟他虚与委蛇,直接道:“回去告诉季挚,把世子好端端地送回我面前,我便放了林泊。鸾廷没空招待蔡大人,请自便吧。”
蔡驹气极反笑:“祁白棠,你不清楚你的处境吗?朝鹿城所有禁卫军都在我麾下,钟离判也在我手上,现在该是我跟你谈条件。或者说,我干脆把你一起杀了,直接去和元清长公主谈条件吧?”
他话音未落,一柄环首刀噌地从屏风之后飞了出来,斜斜地没入他案前两寸有余。
一位红衣女子长眉入鬓,倚着屏风,漫不经心地玩着自己的蔻丹指甲。
“不好意思,蔡校尉,手滑了。”
——玄铁朔风营副统领,楚凛之妹,楚冽。
她怎么会在这里?!蔡驹心中一惊。
与朝鹿城的禁卫军不同,他们玄铁朔风营的职位,都是一桩桩军功堆出来的。楚冽一柄环首凰刀名震三陆,此刻仅她一人,都让蔡驹有些发怵。
“刚刚讲到哪里了?”楚冽嫣然一笑,“继续聊啊,蔡大人。”
太章叠阙宫,鋆心殿。
孙灵雨正在给皇帝请脉,突然听见殿前侍卫的喝止。
“无关人等不许进入鋆心殿!”
孙灵雨探头出去看了看,站在殿前和侍卫起了冲突的人一身黑色武袍,背着影刃,可不就是宗正泽。
皇帝昏迷,侍卫当然不会放人,宗正泽只好大喊:“孙灵雨!”
孙灵雨:“干什么!你们斩鬼台难道很闲吗?”
“钟离判被抓走了。”宗正泽说,“他受伤了,等谢逢生他们商量出来对策,大概就只能给他收尸了。”
孙灵雨:“……”
孙灵雨冲出门:“怎么办啊!!!”
“他们留着钟离判有用,不会让他死,也来不及出城。”宗正泽言简意赅,“我们去找。”
“好,一起去。”孙灵雨问,“但朝鹿城这么大,我们该怎么找啊?”
宗正泽说:“先回现场看看。”
鸾廷阁。
摇光年间七海十大神兵,楚冽的环首凰刀榜上有名,位列第八。
“早就听说楚冽将军神兵。”蔡驹道,“百闻不如一见。”
“哦?”楚冽略一挑眉,掌心翻转,环首凰刀便抵在了蔡驹颈间,“蔡大人想试试吗?”
蔡驹:“……”
“原来如此。”蔡驹想明白了,“我以为楚凛将军对左相大人的结纳视而不见,是因为玄铁朔风营不想淌这趟水,原来你们早就与祁大人好上了。”
蔡驹顿了顿继续道:“祁大人家中平反,少不得两位楚将军的帮助啊,祁大人许了什么好处给你们,竟是连左相大人都做不到的吗?”
楚冽在沙场上呆惯了,以杀止杀,没什么弯弯绕绕。此时又听他言辞露骨,见他表情狰狞,不禁有点生理性反胃,花了好大力气才忍住砍人的冲动。
“蔡大人这话就奇怪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家同替陛下和公主分忧,蔡大人怎么心心念念、口口声声的全是左相大人?难道陛下病重,大靖就改姓季了不成?”祁白棠知道楚冽不会打嘴仗,接过话头。
“祁大人多心了,蔡某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大靖立国六百余年,也没有落到妇人手里的先例。”
“大靖没有先例,历世历代却有许多先例,蔡大人想听哪一个?”祁白棠说,“自澧朝女帝始,兄终妹及,乃是王道正统。”
“公主的手伸得太长了。”蔡驹叹道,“如若给我们留条活路,大家各自安好,谁又犯得着与她作对呢?陛下当年不就是如此吗。”
祁白棠冷冷道:“正是因为陛下当年纵容,才导致你们沆瀣一气、同恶相济、诛锄异己,上愧对于天,下愧对于民。”
“上愧对于天,下愧对于民?”蔡驹拊掌大笑,“好一个清白正直的鸾廷令!可是祁白棠啊,你依附公主,试图颠覆左相,不也是为了给你祖父报仇吗?你自以为清高,可是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多说无益!”楚冽忍无可忍,刀锋恶狠狠地抵在他颈间,“滚回去把钟离氏世子放了,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若死了,钟离判也活不成,楚将军大可以试试。”
“好啊。”楚冽气极反笑,“若钟离判死了,林泊就走不出斩鬼台大狱。”
“林泊?”蔡驹道,“楚将军不会以为我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一个林泊吧?他早已是弃子,没用的东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楚冽:“?”
蔡驹缓缓道:“原本只想抓个女眷威胁谢逢生的,谁知奚国侯那个衔玉的宝贝世子也住在正卿府。如此尊贵的人,该用更丰厚的筹码来换,这点道理祁大人和楚将军不会不明白吧?他若有个什么好歹,公主又如何面对镇守永乐郡的奚国侯,奚国侯又怎么还肯为公主效忠呢?”
祁白棠冷冷地吐出一个字:“讲。”
“国无嗣则乱,左相大人心系大靖,已为陛下挑好了人选。纪国世子洛翦,按辈分是陛下的堂侄,公主的堂弟,可继承大统。请祁大人去回禀公主,立嗣诏书昭告之日,便是奚国世子归来之时。”
楚冽震怒道:“国本立嗣之事,还轮不到他指手画脚!”
蔡驹拱手道:“轮不轮得到,楚将军您说了不算,要请公主定夺。提醒各位一句:我等得了,左相大人等得了,小世子可等不了。”
楚冽问:“你什么意思?”
“言尽于此。”蔡驹笑道,“蔡某告辞。”
谢府。
钟离判的房内并无打斗的痕迹,被子掀开一角堆在床上,更像是他自己走出去的。
孙灵雨指着窗边的血迹给宗正泽看:“不像是被打伤或是利器所伤的……感觉是在这里摔了一跤,要不然就是……”
“晕倒了。”宗正泽说。
“对。”孙灵雨环顾四周,“没有其他的线索了。接着怎么办?”
“绑匪有三个人,还带着钟离判,”宗正泽思索道,“他们怎么走的?”
孙灵雨:“马车?”
宗正泽没有言语,蹲在窗边正欲仔细观察那处血迹,忽然目之所及,出现了一双毛茸茸的爪子。
孙灵雨欣喜道:“哪里来的小狗?”
“林泊家的,我把它牵到斩鬼台去了,奇怪,它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大概是一路闻着你的气味来的吧。”孙灵雨随口道,“这里离斩鬼台也不远。”
宗正泽:“……”
宗正泽:“!!!”
宗正泽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就往钟离判房间里,拿出他换下的外袍。
“你干什么?”孙灵雨也反应过来了,“呃……不会吧……”
小白狗热切地趴在宗正泽膝盖上摇尾巴,闻了一会儿钟离判的衣服,转头就跑。
宗正泽:“跟上!”
孙灵雨还在目瞪口呆:“不会吧……真的假的啊……”
小白狗一路沿着走廊,来到了谢府的后院。
这里有一间马厩,旁边一条狭窄的小巷通向外面,平时无人涉足,隔几日会从这里运一些新鲜的肉食蔬菜进来,但是推车已经不见了。
“我好像知道他们是怎么把钟离判弄走的了。”孙灵雨气喘吁吁地说。
宗正泽:“我也知道了。”
小白狗在小巷里踟蹰了一下,撒开爪子又继续往西边去了,宗正泽也跟着它跑了。
孙灵雨:“等等我啊!”
孙灵雨成天在太医院坐班,体力自然退化,她走出两步,决定去牵出一匹红枣马。
“驾!”
孙灵雨打马追上宗正泽的时候,一人一狗停在熙熙攘攘的路边,小白狗迷茫地转来转去,最后一屁股坐在了菜市口。
“是因为气味太杂了吗?”孙灵雨蹲下。
宗正泽亦单膝蹲着,一面沉思,一面用刀柄在地上画格子。
“中间是太章叠阙宫,朝鹿城八八六十四坊,如众星拱月。我们刚刚从西北的柳江坊,一直向东,来到了太章叠阙宫正南的思文坊……”
“……思文坊在靠东一侧,根据这个路线,我们已经可以排除西厢、南厢、北厢、西南厢和西北厢了。”孙灵雨想了想接着说,“如果他们不绕远路的话。”
“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根据气味搜寻,钟离判大概率就被他们藏在东南、东、东北三厢二十四坊之中。”宗正泽道。
“二十四坊也还是很多啊,我们能不能报官啊?”孙灵雨问。
宗正泽无语地看她。
“你在斩鬼台也做了这么久的事了,怎么还是搞不清楚形势?”宗正泽道,“朝鹿城的承天衙府和禁卫军都是左相那边的。掳走钟离判,必然得到了他们的默许,或者,根本就是他们干的。”
孙灵雨狡辩道:“我的职位虽然挂在斩鬼台的名下,但天天在太医院坐班,你不能对我有太高的要求……”
宗正泽说:“钟离判也天天在藏书阁坐班。”
孙灵雨摇头晃脑:“所以一个人有长必有短,有得必有失啦……钟离判就是太聪明了,武力值才这么低的。如果今天早上是我在家的话,我保证叫他们有来无回,全部毒倒了扔到沧海喂鱼。”
宗正泽问:“你会使毒?”
“咦,你不知道吗?”孙灵雨说,“俗话都讲是药三分毒,药毒同源啦。”
孙灵雨又说:“至于你,阿泽,你武力值已经是我们之中最高的了,现在又跟着谢逢生那个人精一起混,智商也提升了。”
宗正泽:“……”
孙灵雨:“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被钟离判骗得团团转的样子,唉,感觉都是很久以前了。”
宗正泽:“钟离判在的时候我们可以把脑子收起来不用,但是他现在有危险,只能靠我们自己去救他。明白的话就不要再扯皮,快点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他。”
孙灵雨:“……”
孙灵雨:“有办法的话我就不会扯皮了。”
二人在路中央颓然了一会儿,忽地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一名约摸**岁的孩童举着一串冰糖葫芦,正歪头盯着他们:
“你们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宗正泽与孙灵雨对视。
宗正泽使了个眼色,孙灵雨便笑吟吟地摸摸孩童的脑袋:“小朋友,你家长辈呢?哥哥姐姐现在没空……”
孩童一脸正经:“我可替你二人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