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日,即是没有月光的夜晚。
深深的禁室里,只有一盏跳跃的微弱烛火。
放血针刺入皮肤中,殷红的血顺着手臂,一滴一滴流入玛瑙瓶中,像盛满了酒液。
越翎的脖颈、手腕、脚踝都被铁链锁住,失血令他的眸光黯淡,唇几乎如皮肤一般苍白。
在玛瑙瓶装满之际,暗卫松开了他,去旋上瓶口的玻璃塞。
他却没想到,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越翎,突然朝自己扑来。
那爆发力竟如丛林里的花豹,带着至猎物于死地的决心。
暗卫旋身躲过,拴着野兽的铁链却绊住了他手中的玛瑙瓶,也绊倒了仅有的烛火。血淌了一地,在黑暗中竟如泥浆一般浓稠。
越翎重重地撞上了禁室的石门。
纹丝不动。
暗卫叹了口气,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不要再挣扎了,越翎大人,”他重新刺入放血针,“这只会给您自己找罪受。”
越翎哆嗦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摸到了石门上的缝隙。
他一把扯下耳垂上的孔雀翎。
……
人间的盛宴,虽然没有月光,花园中却已经点上了百十盏明亮的绢纱灯,夜明珠与红珊瑚点缀在一簇一簇的花丛间,静静散发着辉光。
岑雪鸿穿梭在忙碌的侍女之间。
“请问有没有看见越翎?”
“你知道越翎在哪里吗?”
大部分侍女连她说的话都听不懂,茫然地看着岑雪鸿,如飞鸟一般停留一会儿,便匆匆端着金银器物赶去布置花园中的筵席。
偶尔有几个听懂了的,也只会摇摇头。
还说要跟着我找完《博物志》的,一到分野城,连影子都找不到了!
就算要去办事,也可以先打个招呼啊。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只会让她“不要问”。
岑雪鸿心里有些不高兴,只顾闷头走路,竟不小心闯入一处后院。
恰时,一阵风拂起轻纱帐幔。
岑雪鸿刚想离开,无意间一抬眸,坐在亭中的女孩儿,正好也望见了她。
她像是瓷器制成的脆弱人偶。
在圣上琳琅的赏赐中,岑雪鸿也曾见到过这样的栎族玩偶。
精致,美丽。皮肤惨白,唇色艳红。
蓝宝石镶嵌的眼瞳空洞,全无生机。
她坐在铜镜前,转头对身后的侍女说了一句什么。
于是岑雪鸿看见,她另一只眼睛,用白绸做的眼罩蒙着。
侍女匆匆跑到岑雪鸿面前,用中洲话说:
“弥沙大人想请您过去。”
“好吧。”岑雪鸿无法拒绝,跟着侍女走过去,忽然觉得她有些熟悉,“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叫迦乐。”她笑着说,“您也许是见过我的姐姐吧,她叫迦珠,是漓音大人的贴身侍女。”
抵达分野城之后,岑雪鸿就发现中洲话是分野贵族的必学的语言,甚至有些等级高的家仆也能流畅使用,比如古莩塔·漓音的侍女迦珠,以及面前的她的妹妹迦乐。
可是,这位“弥沙大人”,一句也不会。
她甚至连栎语都说得很生涩,像是许久没有和人交流似的。
“我在找人,不小心走到这里了,请见谅。”岑雪鸿对迦乐说,“对了,你们认识越翎吗?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越翎。”弥沙听懂了这个词。
“是的,”岑雪鸿看着她,“你认识他?”
“弥沙大人是越翎大人的孪生妹妹。”迦乐说,“弥沙大人今天一整天都在这里,我们也没见到越翎大人。”
“孪生妹妹。”岑雪鸿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一是因为从未听越翎对自己提起过。二则是因为——
岑雪鸿的目光落到女孩儿那金得近乎于白色的,垂落到地上的长发。
还有好几个侍女站在她身后,忙着把她的头发梳成繁复的发髻。可她的头发像一袭丝绸,不断从侍女们的手中滑落,连镶着珍珠的金钗都簪不住。
没有任何情绪的蓝眼睛,像刚刚诞生的幼兽一样望着她。
她和越翎长得完全不一样。
越翎的头发是褐色的。
他的碧色瞳仁,就算在夜里,也如野兽一般闪烁着荧荧的光。那双眼睛里总是盛着满溢的情绪,诸如恨恚,痛苦,焦急,愤怒。
那些像猛兽或雷电一样强烈的生命力,组成了他。
越翎的长相显然继承于古莩塔家主。
那弥沙呢?
她会是像他们的母亲吗?
可如果这样,他们的母亲就应该是一位金发蓝眸的女性。按照越翎的说法,这样的长相,在信奉雎神的分野城,可以得到一切。
越翎似乎并没有一个身份显赫的母亲。他总是被古莩塔·漓音和古莩塔·真衍随意地对待。
岑雪鸿想不明白,只觉得低落。
越翎从不对自己说起他的事。
直到现在,越翎还像是一个谜。
岑雪鸿陷入这团迷雾中,什么都不知道,却也走不掉。
那天在南梨城的暴风雨中,站在巨大木鸢前的栎族少年,他的一双碧色瞳仁在深黑的夜里荧荧如鬼火。
不知道怎么了,偏生受了那盏鬼火的蛊惑。不知不觉跟着他走到这里,提灯一照,才发觉四野茫茫,只有她一个人。
“这位是越翎大人带回来的客人,岑姑娘。”迦乐用栎语告诉弥沙。
弥沙忽然站起来,踮起脚凑近岑雪鸿。
她靠得很近,仿佛不是用视觉而是用触觉去感受这世界。她双手捧起岑雪鸿的脸,那手也如瓷器一般冰凉。
一双幽幽的蓝眸如洞窟,似乎要将岑雪鸿深深望尽。
岑雪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那是铭刻在草原的血脉中的,感到危险迫近的本能。
可是女孩儿柔弱而娇小,亲呢地捧着她的脸,目光如此专注,仿佛在看着一件稀世的珍宝。
“真漂亮啊。”
“就是你要夺走我的哥哥吗?”弥沙叹息着说,“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真漂亮啊,真可惜啊。”
岑雪鸿听不懂她说的话,却看出弥沙身边的迦乐,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不止是她,周围所有的侍女,都怀着不安与畏惧。也许她们编不好她的头发,不是因为头发总是滑落,只是出于害怕。
“怎么了?”岑雪鸿问。
迦乐瑟缩地看着岑雪鸿,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翻译这句话。
“她夸赞你的美貌举世无双,没有任何东西可堪比拟。”
岑雪鸿抬头望去。
古莩塔·真衍施施然从石阶上向她们走来。
“真衍公子,”岑雪鸿说,“你有见到越翎吗?”
“我和你一样刚刚从悬星学院回来,我也没见到他。或许你应该直接问父亲大人,他会出席夜宴的。”古莩塔·真衍说,“但是在你出现在古莩塔家的筵席上之前,你要去换一件衣服。我已经派人为你准备好了。”
“……好吧。”
入乡随俗,客随主便。岑雪鸿只好跟着他带来的侍女离开了。
她自然也就不知道,古莩塔·真衍并未离去,而是掀开帐幔,走到了弥沙身后。
从铜镜中,弥沙看见了古莩塔·真衍的脸。
他的眼中竟闪烁着迷恋一般的目光,像一个狂热的信徒。
这份本应该给予雎神的信仰,从他在禁室见到她的那一天起,给予了骸骨之上诞生的、纯洁无瑕的恶魔。
“您不喜欢她吗?”古莩塔·真衍从侍女的手里接过珍珠金钗,稳稳地插在了她的金发之间。
这样看,她与分野城中自幼锦衣玉食、金枝玉叶的贵女们没什么不同,甚至比她们更为闪耀、美丽。
谁也不能知道,这曾是一个关押在地底十余年的罪奴。
他从铜镜中端详着弥沙的脸,竟感受到了她白绸下的另一只红色眼眸,正在如火焰一般燃烧着。
“您不喜欢的东西,都应该从这世间消失。”他轻轻抚上白绸,那眼珠在指尖微微颤动,仿佛牵扯着他的心脏。
“……我会为您效劳的。”
弥沙天真如孩童,噙着一抹残忍的笑意。
她转头看着古莩塔·真衍:
“我也不喜欢你。”
“愿意为您赴死。”他毫不犹豫地说。
年幼的恶魔望向更遥远的地方,那里灯火缀夜,笙歌不息。
整座分野城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极乐之都”。无论贵族与平民,所有人都在没完没了的宴饮,跳舞,相爱,怀着一生只有一次的念头活过每个夜晚,次日又抛之脑后。
“我也不喜欢分野城。”
弥沙用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全城无数大大小小的雎神塑像,全都沉浸在无尽的信仰与供奉中。
浑然未觉,昔日古老的仇敌悄然复苏,怀着灭世的恨意,以孩童之躯降临在人间。
……
岑雪鸿面露勉强之色,尴尬地扯着身上的栎族云裳。
古莩塔家族自然穷奢极欲,用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雪白丝绸裁作迤逦霓裳,在腰间与袖间缀满了青色的晴水珠,随着行走而叮当作响。
这样轻盈而玲珑的裁剪,令岑雪鸿无所适从。更不习惯的是,这样就没法佩剑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把佩剑和书稿都先放在房间里。
夜宴上人来人往,相互应酬,没有人理会岑雪鸿。
这样也好,不必在人前作忸怩之态。只要找机会问问古莩塔家主……
“雪鸿姑娘!”
岑雪鸿:“……”
檀梨换了一件月白华衣,微笑着走到她面前:
“很好看。”
岑雪鸿尴尬得只想扶额,勉强笑道:“谢谢檀梨公子。您还是不用安慰我了。”
“不,”檀梨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很好看。”
“我以为您不会出席的。”岑雪鸿转移话题。
“十二家族之间,彼此还是要给些面子的。”檀梨对自己方才拒绝古莩塔·真衍之事绝口不提,只说,“不知道古莩塔大人今天大张旗鼓的,又要弄些什么。你看,除了十二家贵族,只要在分野城说得上话的,都到场了。”
岑雪鸿环望一圈,一个人也不认识。
檀梨便向她介绍:“那是美露希家族的家主和夫人,那是息氏的小公子……”
话音未落,一个一袭红衣的骄傲女子走入花园。
檀梨顿了顿。
“……那是苏赫刹那家族的霄姬殿下。”
“苏赫……刹那?”岑雪鸿问,“分野王族不是苏赫达那吗?”
“苏赫刹那是先王的弟弟,穆宁殿下分出去的家族。虽名为‘刹那’,却拥有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是实实在在的‘永恒王’呢。”檀梨解释道,“现任毗沙王并非先王的亲生子,所以这些年在分野城中,苏赫刹那家族的名望甚至还要隐隐压过王室。”
夜宴上的所有人,都向霄姬恭敬行礼。
霄姬谁也不理会,径直朝檀梨和岑雪鸿走来。
岑雪鸿:“……”
岑雪鸿实在不想惹这位刹那也好永恒也好的公主,提着迤逦的纱裙就想跑。
檀梨抓住了她的手腕。
檀梨用刚刚好二人听见的声音说:“帮帮忙啦。只有你能说得过她了。”
霄姬不像是出席宴会,而像是“杀到”宴会的。
岑雪鸿望着来势汹汹的霄姬,心中只剩了一句绝望的质问:
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又玩塞尔达了,三天没写,已经在反省了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鹤望兰(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