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瞬息,方恂已冷静如初,抬眸望向晚娘,语音凝霜:“晚娘若对我有所不满,不妨直言。”
“方少侠说笑了,晚娘怎会对贵客有所不满?”晚娘掩唇轻笑道,“倒是二位妹妹惹恼了方少侠,该当受罚才是。”
腿上的手一顿,方恂眸色更暗:“晚娘是打算,以此威胁我?”
晚娘款款一笑,明明说出口的话足以裁决生死,眉眼间却端是流眄多情:“若我说,是呢?”
方恂静了半晌。
继而,却低目拱手,声线已恢复往日平淡:“是我不解风情,辜负了晚娘与几位娘子美意。南青剑派与飞春阁交好多年,切莫因我一人,伤了两派和气。”
听到方恂的语气,晚娘心中便已了然。她挥了挥手,那两个花娘起身,行礼告退,几个侍女也走了,花阁中,只余下方恂与晚娘二人。
静了静,晚娘敛起衣袖,微微躬身:“失礼之处,方少侠海涵。”
“……不敢。”方恂蹙眉道,晚娘这又是——在演哪一出?
“方才,晚娘也只是有些好奇,私自做了一番试探。”晚娘收起话音中的柔媚,而多了几分凝重与认真,“不知,可否再冒昧一问?”
“不敢,晚娘请讲。”
“方少侠将及弱冠,是该娶妻成家的年纪了。可方少侠,似乎没有任何打算?”
“我尚无心仪之人。”
“即使如此,也可暂留正妻之位,先纳一房妾室,不是吗?相信令师,也不会反对。”
“我并无纳妾之意,既无心仪之人,便无需成家立室。”
晚娘一笑:“方少侠亦是男人,方才花娘环簇,就不会动心吗?”
方恂明白晚娘话中所指,眸色一冷:“我不需要。”许是觉得这回答太过强硬,又道,“南青剑派事务繁多,少有空闲,我亦想继续精进剑术,暂时还不需要,考虑其他事。”
“罢了,倒是个倔脾气。”晚娘似无奈地叹了一声,抬高声音唤道,“桃盈!”
“晚娘有何吩咐?”候在门外的桃盈推门进入室内,恭敬道。
“去请许姑娘来吧。”晚娘道。
“是。”
桃盈应了,再次退出门外,晚娘又望向方恂道:“方少侠,我瞧着你腰间这枚玉佩,很是清透莹润,不知,能否允许我仔细一观?”
“当然,晚娘请。”方恂解下玉佩,轻轻放到桌上。那是一块方形的羊脂玉,玉面光滑,白如凝脂,质厚温润,握之沁凉,放在亮处看,阳光似透未透,实是上等美玉。
玉佩一角,刻着一个篆体的“方”字。
晚娘凝眉注视着这方玉佩许久,抬头,话音似竟带了春冰初融的裂纹:“这枚玉佩,是何人赠予你的?”
“我不知道。”方恂安静道,眸色微微闪动,“我自幼失去父母亲人,由师父抚养长大,晚娘应当知晓才是。”
晚娘一顿,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轻舒了口气,浅笑道:“此玉质地上乘,非金银可估量,方少侠请妥帖收好。”将玉佩递了回来。
“晚娘知道,这玉佩的来历?”方恂将玉佩系回腰间,指肚轻轻摩挲着那个篆字,似不经意地问。
“我并不清楚,只是想起一位故人,事情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不值一提。”晚娘眉眼盈盈,这一笑便又是千娇百媚的模样,“不知方少侠故乡亲人,可都平安健康?”
方恂微微一哂:“晚娘是在说笑吧。”
“此话怎讲?”晚娘一挑凤眉。
“天下万事,哪有一件,能逃过飞春阁的眼睛?”方恂淡笑一声,目光却明利如刀剑,“我的故乡亲人如何,晚娘莫非明知故问?”
“一年不见,方少侠竟变得伶牙俐齿了。”晚娘却不接话,只轻柔地笑起来,万种风情便自眼角荡了开去,“你与许姑娘,似乎相交甚笃?”
方恂眉心微蹙:“我与许姑娘,已是南青剑派同门。”
“哦?”晚娘笑得更开,“只有如此?”
方恂不言,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晚娘似轻轻叹息一声:“还真是巧。”
桃盈引许翎竹进入花阁,许翎竹抱拳行了一礼,晚娘却未起身,淡淡请许翎竹落了座。
沏上两盏君眉茶,晚娘从身旁小几拿过一个木盒,递给方恂与许翎竹二人:“吴掌门要的,就是这些了。”
“多谢晚娘。”方恂抬手接过。
“连同前尘因果,飞春阁一并查清了。”晚娘眼波流转,款款笑道,“算是多年交情,送给吴掌门和方少侠的礼物。”
“晚娘抬爱,不胜惶恐。”方恂谦恭道。
晚娘但笑不言,又将目光投注在许翎竹身上:“许姑娘是第一次来飞春阁吧?飞春阁共有花阁百间,不同院落,风物各异。此番机会难得,不妨小住两日,我叫桃盈带你四处逛逛,如何?”
“这……”晚娘突然相邀,许翎竹不禁微愕,下意识地向方恂瞟去,可他一副万物不沾心的寡淡模样,期望他开口解围,是不做奢想了。她只得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多谢晚娘盛情,我确实极想留宿几日,好好欣赏一番天下第一花阁中花娘的绝代风姿。只是,我和方恂要事在身,不敢耽搁,这吟歌起舞,与佳人对饮相伴的美事,恐怕要再另寻机缘了。”
“许姑娘倒是嘴甜。”晚娘抬袖掩唇,笑如梨花满枝,“不过确实,接下来几个月,南青剑派只怕都要忙碌起来。我这次就不留你们了,免得误了正事,吴掌门可要来飞春阁问罪了。”
“晚娘哪里的话,是我二人与美人没有缘分,心中着实遗憾。”许翎竹重重叹了一声,又笑着抱拳道。
“那至少,在飞春阁用过午饭,再返程吧?今日后厨腌了青汁醉蟹,方少侠与许姑娘都是有口福的。”晚娘又笑着邀请道,这次,目光却是落回了方恂脸上。
方恂却仍平淡地一拱手:“不用了,多谢晚娘盛情。既已拿到消息,我二人这就告辞了。”言毕,已离了座,竟是一刻钟都不欲多留的样子。
许翎竹只得也随他起身,心中却默默怨怼。她难得来飞春阁一趟,结果歌舞没看成,饭也没吃成。都说飞春阁花娘人人美貌倾城,糕点珍馐,也样样精致可口——那青汁醉蟹,一听就是难得一尝的美味。他们就算着急,也不差这一两个时辰,他急匆匆地要走,是——刚才晚娘说了什么吗?
该不会,真的叫了两个花娘,要带他去享受“特别服务”吧?
她正想着,晚娘也站了起来,轻叹了一声,倒没有再做挽留:“罢了,既有要事,就祝二位一路顺利。也欢迎二位随时到飞春阁来做客,晚娘定温酒设宴,倒屣相迎。”
“谢过晚娘。”方恂垂下长睫,躬了躬身子,语气平静恭谨,听不出一分情绪。许翎竹也随后躬身道谢,晚娘施施然走过,为二人打开房门。
“晚娘事务缠身,就不亲自去送二位了。”晚娘唤来桃香,道。
“不敢,请晚娘留步。”方恂又道了声辞,就和许翎竹一前一后地迈了出去。
不远处笙歌婉转,萦绕着画栋飞甍,二人走下雕花木阶,忽听晚娘在身后柔润地唤道:“方少侠。”
方恂顿住脚,回过头,她就站在飞春阁的最高处,倚靠在高贵华美的廊柱上,望着他。
“他日若有需要帮忙之处,请尽管来飞春阁,晚娘定会助方少侠一臂之力。”
她轻缓地说,神容专注,眸色安凝。
方恂静了静,终于抬手抱拳,而后再次转身,沿阶而下。
她方才,确实是看着他的。
可那目光却仿佛透过了他,而凝注着某些杳渺的,虚妄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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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飞春阁,方恂径直便往北行,许翎竹察觉到他似乎心情不佳,一路都没有打扰他。几日后,二人越过南州边界,南青山近在眼前,她终于忍不住了。
“你已经整整七日没同我讲一句话了!”
方恂勒住马缰,静静看向她:“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许翎竹顿了一下,心里更憋起一股恼火,“不是我想让你说什么,你就——你就没有话想和我讲吗?”
方恂又静了静,却轻轻一夹马腹,继续向南青山走去:“今日若快些赶路,夜晚就可到达山上了。”
许翎竹在背后瞪了他一眼,可他全然未觉,她心中仍是愤懑难消,干脆拍马跟上,直截了当地问他:“晚娘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方恂目不斜视:“没什么要紧的。”
“你觉得我会信?”许翎竹眉头紧锁,竟似带了几分咄咄逼人,“你是不是很早就认识晚娘了?不仅仅因为南青剑派,你们还有其他的关系,对不对?”
方恂猝然停了下来,春光透过林叶映射进他眼中,那双漆黑的瞳仁,却似不见天日的深渊。
“我与晚娘,没有任何关系。”他望着她,近乎一字一顿,“我从没有骗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