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恂停住脚,回头:“如果你想说,我就听你说。”
“我小时候,”许翎竹开口,又顿了顿,“也曾被卖到一户人家……不,应该说,是被卖了一次又一次,被卖到了很多人家。”
“你曾讲过。”方恂淡淡道,“走吧,去吃晚饭。”
“嗯。”许翎竹应了一声,赶上方恂,“之前没有细说。”
“嗯。”
“三岁时,我就离开了父母。”许翎竹道,好像一旦开了头,要说下去,也没那么难了,“那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似乎最初,养父母对我也是好的,但后来他们的儿子出生,我便日日饱受苛待,再后来,就被卖去了其他人家。”
“我在那里做婢女,干些粗活,不过年纪还小,也不记得什么了。大概过了两年,到八岁上下,这户人家生意失败了,我和其他家仆,都各自被买走了。”
“我……去了洛宁郡郡府的一个富商家里,做了那家痴儿少爷的童养媳。”
听到此处,方恂的眼梢终于滞了一滞。
“没什么,”许翎竹眉眼舒展,“不过一年,我就逃了出来,遇见了师父。”
说话间,二人已回到客栈,在一楼堂中找了靠墙的位置坐下,点了几样简单的菜。饭菜上齐,许翎竹拿起筷子,又继续道:“我是觉得呀,那小女孩,像极了**岁时的自己。或许当时也有人帮一帮我,我的人生,就会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她顿了顿,却又蹙起眉头,“不对,若是换一条路,我就不能遇到师父了。我说不定,还在哪户人家做奴婢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方恂平静地吃着饭菜,“而且,你也不算帮了她。”
许翎竹叹息一声:“是啊,我一直在想,究竟如何做,才算真正地帮助她——南青剑派,会收留这样的小女孩吗?或者,你知道这附近有合适的善堂、寺庙吗?”
方恂手中筷子一顿,双眸微闪,却不回答,垂着目光问:“你为什么,想帮助她?”
“那小女孩何其无辜,不该由她来承受……”
“我问的是,”方恂静静截断了她的话,眼波似拢上了一层不透明的阴翳,“你为什么,想要帮助这些不相干的人。”
许翎竹一怔,随即笑着道:“我知道,我一己之力,又能做多少呢?四海升平,千里同风,到底只是个念想。可既然见到了,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方恂沉默着。
“我的回答,没能解你的疑问。”许翎竹顿了顿,开口,“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方恂静静看着她的眼睛,半晌,道:“若有一个人——一个杀手,他杀人无数,却仍然扶弱助贫——是为什么?”
“原来如此。”她稍稍扬眉,便将春晖落日的光全然拢进了眼中。他似乎从未见过,她的眼底,似也盛着一汪无底的深潭,“帮助他人的理由,成百上千,应当看对方有何难处。如果,只为了一个理由而助人,就只能是为了自己。为己助人,并非助人,而是受人所助。”
她语音清越,如琼珠落玉,一声声震响在方恂耳中,令他微微怔然。
片刻,他回过神来,放下竹筷,起身:“我先回房了。”
“你不吃了?”许翎竹惊讶地问,他碗中的饭,分明才吃了一半。
“不吃了。”方恂淡淡道,负手向后院走去,“明日辰时出发。”
“好吧。”许翎竹应了一声,见他果真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才将目光收回桌上,“那这些肉,可都是我的了。”
但说到底,她也不是人人都会去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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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亭郡内,百花嫣然。
飞春阁虽是江湖门派,但也是越国最大的花楼。阁内罗帏绣栊,雕梁画栋,身着彩衣的花娘或三两结伴,或携挽恩客,穿行于廊阶之间,见到方恂与许翎竹二人,都会略作停步,施施然行一个福身礼。
许翎竹初至花楼,一路偷眼顾盼,颇觉新奇。方恂却是目不斜视,跟着侍女桃香行至一间花阁。
“请二位在此稍候,瓜果糕点,都可随意品尝。”桃香将二人安置在花阁,轻掩了房门离开。
阁内布局清雅,瓜果糕点一应俱全,香烟袅袅,似有清心怡神之效。许翎竹环视一周,略微有些局促,向方恂看去:“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等。”方恂却熟门熟路地坐了下来,拿银质小叉叉起一块青瓜。
于是许翎竹也在他旁边坐下,问道:“你经常来飞春阁?”
“偶尔。”方恂道。
“你……”许翎竹咽了一下口水,“那,晚娘有没有,给你提供过,特殊招待?”
方恂一顿,那口青瓜险些卡在了喉咙里。他皱眉望向许翎竹:“何出此问?”
“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许翎竹耸耸肩,“我之前没来过花楼,只在戏文里听说,男人学识再多,武功再强,也逃不出温柔乡,一旦被花娘胭脂香气熏着鼻子,便理智都消失了。”
方恂顿声:“不可以偏概全。”
“是吗?戏文里还说,男人在女人面前,都说自己与旁人不同。”许翎竹弯起眼睛,嘴角的笑意令他一阵烦闷,“可当真有花娘在脖颈呼上一口香气,温言软语地纠缠几番,再刚正的男人,也要酥进了骨头里,乖乖地就范。”
方恂眉峰紧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声音却染了几分凉意:“飞春阁不是戏文中的花阁,我与晚娘,也只谈正事。”
“你紧张什么。”许翎竹笑了起来,“我又不会去找谁告状,再说,即使你英雄难过美人关,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方恂正欲反驳,忽听走廊上响起一人的脚步声,随后房门开启,外间热闹一并流入,来人却不是晚娘,仍是刚才那个侍女桃香。
“方少侠,晚娘有请。”桃香恭敬地行礼,方恂起身,她却又对许翎竹道,“还请许姑娘稍候。”
许翎竹本也随方恂站了起来,闻言不禁一怔,但桃香话说得明明白白,她不敢多问,只得疑惑地看向方恂。
“不用担心。”方恂简短地安慰了一句,就随桃香离开了。
红门朱漆,绯纸轻纱,似将花娘的脂粉香气一层层筛得薄了。许翎竹独自留在花阁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晚娘是有什么事情,必须单独同方恂说吗?——她好像在人群热闹中生活得久了,好像和方恂同去同归久了,突然只有自己的时候,她竟生出了一瞬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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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恂随桃香踏过精雕玉琢的木阶,行至飞春阁高处,晚娘正在一间花阁内等他。
——同在这间花阁内等着他的,还有其他两位花娘。
于是,踏进花阁的时候,方恂的步子略微停顿了一下。
晚娘已迎上前来。
“方少侠,别来无恙。”
她一身淡金罗裳,长裙迆地,上绣流云飞凤,手中一把镶了金边的团扇,轻轻摇动,香气便幽幽地飘散出来。
以往来访,从未见这样大的阵仗,方恂着实不明晚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先恭敬地抱拳行礼:“见过晚娘。代家师问晚娘安。”
“都是熟人了,客气什么。”晚娘拉过方恂衣袖,嫣然一笑,引他向厅中圆桌走去。另外两位花娘亦走上前,对方恂行礼。
“这二位,是曼娘和若娘。”晚娘介绍道,请方恂落座,“方少侠难得来我这,我便叫了她们,好好招待贵客。”
这曼娘和若娘俱是天姿国色,眉描远黛,眸含春水。方恂依礼节颔首,那两个花娘却各自坐在了方恂两侧,香气环绕,虽不刺鼻,但他仍觉一阵不适。不过,碍于飞春阁和师父的面子,他没有拒绝,又向对面的晚娘道:“谢过晚娘美意,我此行拜访,是因去年……”
“我知道。”晚娘却打断了他,似颇为嗔怪地恼瞪了他一眼,“东西早就备好了,不过,飞春阁昨日才进了一批新鲜瓜果,方少侠先尝尝?”
“方才在小阁,已品尝过了。”方恂婉拒道,声线依旧平淡,只是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些,“瓜果清甘,谢晚娘款待。”
晚娘微微一笑,他身旁曼娘柔声道:“方少侠,小阁中的瓜果,和阁主这里的不同。我来挑选一块,保证比少侠吃过的都甜。”说着,用小叉挑了一块,递到方恂嘴边。
“多谢,不必了。”方恂推开了她的手。
然而那边,若娘眼疾手快,已经一把抓住了方恂的手。方恂一惊,忙要挣开,那若娘却有几分功夫,方恂没有挣脱,又不便太过用力,只得肃了声音:“请姑娘自重。”
“公子,这里可是花阁。”若娘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指肚轻轻摩挲着方恂的指节,“都说方少侠是江湖第一公子,武功也极为高明,不知可否邀请公子,与我切磋一番?”
“哪有公子到花阁来,还要动刀动枪的。”身侧,曼娘凑近方恂耳边,吐气如兰,若即若离地刮过他耳廓,“方少侠若心痒难耐,不如用男人的枪,与曼娘比试床上功夫,如何?”
说话间,她整个身子都覆了上来,长发垂落在衣领中,柔滑的衣料和柔软的手掌抚过大腿,清淡香气笼着鼻翼,他竟真的,险些混沌了理智。
然而,许翎竹的话突然闯进他脑中——“男人学识再多,武功再强,也逃不出温柔乡”,“再刚正的男人,也要酥进了骨头里,乖乖地就范”,“即使你英雄难过美人关,也是情有可原的”——
什么情有可原,他和他们不同。
他不能容忍她以为,他和其他人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