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远的话语,就像铁石落入寒潭,“啪嗒”一声,惊得宋辞穗抖落喜扇。
什么意思?
她这是被退婚了?
她径直从榻上站起来,此刻也顾不得礼数了,一把抓住慕容远的袖摆,“是不是……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宋辞穗想了想,“我不该擅自拿开喜扇,我也没有想要强迫三爷着南楚婚服。我……我不懂北燕的规矩,三爷告诉我,我以后一定都听三爷的。”
小姑娘声音越来越低,软绵绵的带上哭腔。
南楚的规矩实在太多了,若非宋辞穗提起,慕容远甚至都没有留意到这些事情。他叹了口气,用所剩不多的耐性,拿开她揪在袖摆上的小手,
“五公主,婚姻大事不能儿戏,要真心相悦的人,才能携手共度一生。你我二人仅有几面之缘,本王不能把枕边交给陌生人,请公主体谅。”
好看的乌瞳在他脸上泛起寒光,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字毫无温度。
在来北燕的路上,类似的说辞慕容远已经说过无数次了。宋辞穗垂了头,不想看他,心里也憋起气,
“可我们在南楚已经祭拜了宗祠,敬告了天地,还有父皇做主,这在南楚已经算作成婚了。三爷在南楚停留月余,这么长的时间,不也没有拒绝么。”
一回到北燕,就翻脸不认婚事。慕容远这样呼风唤雨的尊贵皇子,估计从没想过身为女娘的不易;更无法体会一位不受待见的公主、顶着世人窥探的目光,步步为营的艰辛。
“况且,那晚我救下三爷,三爷答应娶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是儿戏?
如今回到北燕,无后顾之忧了,就想赶我走。三爷该不会是利用我保命之后,就想弃之不顾吧。”
宋辞穗抬起一双雪亮的眸子,不卑不亢的坚决模样,就好像眉宇间卧了一把披荆斩棘的冷剑。
夜风摇动,银月在她的眉眼间闪烁,慕容远叫她瞪得有些怔忪,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小公主这是在讽刺自己。
”五公主哪里来的底气质问本王?你自己趁着备婚捞了多少钱?你们楚人一向贪慕权贵,既然已经拿到钱了,你便该知足。赶快回去,本王不与你计较。”
看着慕容远声色俱厉想赶她走、像对待仇敌一样对待她,宋辞穗心中的失望化也化不开。
他将她带到北燕,再一脚踢开,压根没想过,她会为此搭上一辈子。
“慕容远,我好歹救过你的命。”
“是恩人还是仇人可不好说。说不定就是五公主设下的陷阱,等本王往里钻。”
“什么叫设下陷阱?”宋辞穗几乎瞬间领悟到他的言外之意,明眸泛起不可思议,“三爷怀疑我自导自演?”
慕容远没法否认,良久的沉默,让夜色像冰封一般。
宋辞穗贝齿打颤,紧紧攥住裙摆,好一会儿,满目自嘲冷笑。
没办法,是她有求于他,她只能强咽下泪意,看向凉薄到令她胆寒的新婚夫君,
“如果我能够证明自己确实是三爷的救命恩人呢?三爷是不是就愿意娶我了?”
慕容远已经认定此事就是宋辞穗和南楚皇室一手策划的,宋辞穗执意证明,倒让他生出些看戏的心。
“五公主打算如何证明?”
宋辞穗沉了声。
是啊,这里是北燕,不是南楚,她该如何在异国他乡为自己作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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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王府灯火通明,几条街之外的使臣驿站,也有人彻夜不眠。
一位美艳少女斜倚在矮几上,蹙眉看向厨房送来的一碟肉片,肉腥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
“五妹妹也真是的,非要千远万远嫁来北燕。北燕一帮粗人,就是再富庶,也只知道食生肉、饮马血,能有我南楚舒坦?”
宋嘉懿睨了丫鬟一眼,叫人撤下席案,又拥了白狐裘,拖着迤逦雪纱衣裙,明眸一一环顾梁上灰扑扑的毛毡棚顶、壁上成块的生锈装饰,嫌弃之情愈发浓烈。
屋内另一位郎君见状,温和一笑,将手边一盏温好的红枣茶推了过去,“当初父皇商议送亲队伍,可是你主动要跟来的。明明心里就放不下,又何必抱怨。”
说这话的是穗穗的长兄,宋景安。他和宋嘉懿并着一支羽林卫,一起来北燕送穗穗出嫁。
宋嘉懿挑起秀眉,凤眼里泛起不忿,
“我难道骂错了?慕容远眼高于顶,一看就不是安分的人。五妹妹眼皮子那么浅,皇宫的内庭都没出过,能玩得过他?”
知道慕容远不是什么好人,她好心劝宋辞穗那丫头,和她们留在驿站,待北燕帝后颁下婚书,正式遣喜轿来接时,再规规矩矩的进门。
宋辞穗却觉得她在害她,片刻不留,上赶着往人家王府里钻,连累她今夜也难以安心就寝,大半夜了还要挨饿受冻。
“仪式不全就去见了夫婿,那是什么?那是妾室才有的做派!且等着吧,有她后悔的时候。”
这一路以来,宋嘉懿一直都是这幅别别扭扭的模样,宋景安觉得好笑,
“五妹妹久居内庭不知内幕,你肯定清楚,慕容远此番到访南楚就是为了和亲。五妹妹不嫁,要嫁的就是你了。”
他意味深长的看向宋嘉懿,“难道,你愿意嫁给慕容远?”
听得这话,宋嘉懿顿时面颊红透,乌睫颤颤,目光心虚得无处安放。
南楚和北燕关系微妙,已经多年没有来往。此番慕容远来南楚,明面是出使,实际是北燕想试探南楚的态度,让南楚和亲、俯首称臣。
此等机密之事,本断无可能叫宋辞穗知晓。她误打误撞参与进来,也不知是好是坏。
宋景安叹息一声,“所以,不仅不该骂五妹妹,我们还应该对她好一点。我瞧她的嫁妆,着实是不够看,太傅家的外孙女都比她体面。我们再筹备筹备,莫要让人看轻南楚。”
提起这事,宋嘉懿又忍不住数落,
“还要如何才叫体面?她要嫁的好歹是慕容远,将来有希望执掌北燕的。南楚人又不傻,仅我知道的各宫嫔妃就送了不下五十抬贺礼。
这丫头汲汲于嫁给慕容远,就是贪财,贺礼早就被她吞个精光。”
宋景安无意听她唠叨,径自往屋角去翻捡箱奁。
“过去的事多说无益。待这两日,我们顺顺利利将她送走,便算大公告告成。”
他提笔要写什么,突然顿住,
“五妹妹叫什么名字?你再同我说一遍,我多写几张喜帖封礼。”
因为与这位小妹从无交集,就连南楚皇室中人,许多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辞穗,辞旧迎新的辞,盈车嘉穗的穗。亏得我离开时问钦天监誊抄了一份庚帖。”
宋嘉懿颇为不悦的翻了个白眼,到底还是取来了一套点翠金雀头面,又拔下腕上一只水头很好的镯子,给宋辞穗封进了礼盒里,“丢人也不能丢我南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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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慕容远南征北战,少不了封赏,真要论起来,就是当年南楚二公主掏空半个国库的嫁妆,在他眼里都不够看。
不过,慕容远对于嫁妆贺礼,倒是一直都没计较过。
他一门心思扑在沙场,并非奢靡精致之人。从敦王府就能看出来,虽然阔气,却疏于打理,处处流露出粗犷。
宋辞穗停轿的这间院落靠近围墙,是府里最简陋的一间,院中只有一盏孤灯,银月照下,像一片荒原。
穗穗立在门廊前,在黑夜里环顾一圈,找不见库房所在,回身朝慕容远微微福身,“劳烦三爷,可否取张地图来。”
“地图?”慕容远不免警惕,“你要地图做什么?”
穗穗自信道,“找出和南楚皇宫后山相仿的地界,还原当日我救三爷的场景。”
那晚救下慕容远之后,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坚称不记得事情经过。
穗穗现在没有办法去南楚那片山上翻找线索,她能做的,只有唤醒慕容远的记忆。
在慕容远想起来之前,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慕容远也想知道在自己身边月余的人到底是不是居心叵测,他犹疑片刻,招呼下人取了地图过来,凶神恶煞的递给宋辞穗,“本王端看你还能如何狡辩。”
宋辞穗仔细研究一番,圈出图上一块山坡,与慕容远驱车前往。
她害怕这般周折引起慕容远的不满,紧张得沉默不语,不敢多言一句。直到马车停在山脚,她才告诉慕容远自己的打算,
“这里有山林溪涧,延绵二十里,与那日困住三爷的地界类似。今日,我再扛着三爷走过二十里,或许三爷身临其境,能想起一二。”
慕容远总觉得这法子有些不妥,又道不上来,正思索着,宋辞穗已经走到他身前,微微福身,“三爷,得罪了。”
不待慕容远反应,凉意攀上他的手臂,如雪般瓷白的肌肤触碰上来,盈盈如水,
“五公主这是作何……”
话音未落,慕容远突然瞪大眼睛。他发现,缠在他手臂上的根本不是清泉,而是洪水,是猛兽,不待他挣扎,便已经拖着他腾空而起。
在战场上一只手就能拧断敌人脖子的北燕战神,第一次被人抗到了肩上,以一种身躯对折、极其屈辱的姿势,
还是一个身量刚及他肩膀的黄毛丫头!
“你简直胡闹,快放本王下来!”慕容远窘得声音都在发抖。
他半边身体挂在宋辞穗的肩膀上,脑袋朝下,很快涨得通红,憋着气的胸口一起一伏。
穗穗一侧头,就能看见他深邃的眉眼,眉心拧得能滴水,鸦青长睫掀动起一片燎烧的怒火。
她没有听话,反而勾手托住慕容远的脑袋,脚下已经稳稳的迈出了一步,“那天晚上我也是这样扛着三爷下山的,可没见三爷有什么差池。”
慕容远是真的不记得了,每次这小公主提起救他的那晚,他总是无话可说。
“雨天路滑,若是摔着五公主,本王可担待不起。”慕容远的气焰明显减弱。
“那天也下了雨的,”
穗穗目光坚定,甚至有些自豪,
“放心吧三爷,旁的事我不敢托大,力气却是好得很。
以前我常去浣衣局运脏衣桶,一次能抗四只呢,姑姑们都赞不绝口。三爷这点身量,最多两只脏衣桶,绝对摔不着你。”
慕容远微微迷了眼。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什么四只两只脏衣桶的?难不成是在说他是脏衣桶?
他自然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去猜这小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说话的片刻,他倒是看出了些端倪。
这小公主虽然身姿娇小,力气却不小。下盘极稳,他在她肩上甚至都没感觉到摇晃。要知道,这可是下过雨的泥地,就是他们北燕的儿郎走在这种山路,都难免打滑。
此刻早已过了子夜,万籁俱寂。星子闪烁着在枝叶间捉迷藏,明月近得来好像触手可得。
山下似乎在进行一场祭祀,有古老的吟唱飘摇传来。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慕容远看着身边的姑娘,月辉下,一张小脸光洁顺滑,毫无棱角。谁会想到,模样如此温柔可人,实际居然是个孔武有力的女郎君。若是生在北燕,习武参军,投入他麾下,说不定能拿下不俗军功。
这个念头将慕容远吓了一跳,原本是要把宋辞穗送走的,怎么还替她惋惜起来了。
他赶紧回神,轻咳一声,“五公主背着本王走了这么远,又能说明什么呢?都是你的苦肉计罢了。”
小公主脚步一顿,五味杂陈的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脑袋、闷声不吭往前走,只是先前身上那股自豪的劲头没有了,只顾着往前走。
慕容远感觉到一丝异样,“怎么不说话?”
许久,宋辞穗才开口,“还没走完二十里,三爷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困难,出任何差池都完成不了,才怀疑我会拿这个办法冒险博取三爷的同情。”
慕容远搞不清她的逻辑,但看她这小嘴翘着,桃腮一鼓一鼓的模样,难道不正是在博取他的同情吗?
“本王该说你什么好,有时狡猾得过分,有时又如此古板。当日走了二十里,今日就非得走完二十里吗?可以了,停下吧。”
宋辞穗不作声,慕容远也没了耐性,挣扎起身,妄图从她肩头落地。
穗穗此刻还穿着繁复的婚服,本就走得极其艰难,慕容远这一动,她着实吃不消,踉跄向后栽倒。
眼看两人就要后仰倒地,穗穗突然腰腹发力,猛的向前俯身,竟硬生生扛着慕容远往前扑下,让慕容远落到她的背上。
她不知道若是她摔着了,慕容远担不担待得起,她只知道,要是慕容远有丝毫差池,整个北燕怕是都要拿她开刀。
幸好,慕容远毫发无伤,生龙活虎从地上站起来,“宋辞穗,你到底在做什么……”
话到一半,慕容远突然停住,因为他看见,宋辞穗那瓷白小臂,被荆棘深深剜开一道伤口,血淋淋的嫩肉在寒风中瑟缩颤抖。月光照在上面,白的愈白,红的愈红,触目惊心。
刹那间,一些零碎的画面闪过慕容远的脑海。
他想起,在南楚迷失山林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雨后的林间,也是这样好的月光,也是眼前这个姑娘,摔在泥地里,被划破了手背。
不止这些,他还想起那天晚上,摔在地上的姑娘小脸煞白回身看他,小手摩挲着他的面颊,好像在对待什么绝世珍宝。
他短暂清醒的片刻,视野被这个姑娘占据,她遮住了月光,眼睛却比月光还亮。她软绵绵的问他,能不能娶她。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她高兴得像要溢出蜜来。
山路遥远,她一手拖着他的脖颈,一手轻拍在他的后背,悠扬的歌声回荡在月色下。
慕容远从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一股前所未有的烦躁油然而生,他颓然垂立在清冷的月光里,一下一下,狠狠按捏着胡乱跳动的额角青筋。
凉夜无声。
穗穗趴在地上缓了许久。慕容远壮硕矫健,一身鼓胀硬挺的肌肉结结实实砸在她身上,她险些昏死过去。
原以为慕容远会对她破口大骂,战战兢兢回身,却听得他一句,“回去吧,我相信你了。”
短短一句话,重新点燃了穗穗的希望,她一骨碌从地上跑起来, “我可以留下来了吗?”
“可以。”慕容远抱胸,阔步往山下走。
穗穗欣喜若狂,顾不得伤痛,小跑着追上去,“幸好喜堂没拆,天还没亮,我们现在回去,来得及……”
来得及做什么,她还没说出口,慕容远突然停在马车边,“你救了本王,本王会报答你,但不会成婚,本王的心意不会改变。”
他撑在车门上,离穗穗只有几寸远,微凉的鼻息几乎喷在她的雪腮上。
穗穗不太明白,“那我留下来,做什么呢?”
耳边安静得诡异,连风声都停住了。
黎明乍现之前,最是寒冷。
很快穗穗就会明白,相较于让慕容远想起那晚,还不如让他什么都不知道。
至少那样,她还能抱有一丝期待,骗骗自己,她救下的不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人,他只是失忆了。
而不会像现在,任由他冰冷得好像二月雪的声音,往她心上砸,
“府上多的是丫鬟,本王不介意再多一个。”
……
他分明什么都记起了,也知道了她的救命之恩,可他仍然不承认,明目张胆的抵赖,甚至还要让她当丫鬟。
一股钻心疼痛蹿上来,穗穗拧紧眉头。
她为了救慕容远,抛弃了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礼义廉耻,与他拉拉扯扯,受了一身伤,也受尽冷嘲热讽。
从始至终,所求的,不过是他遵守承诺。
可到头来,慕容远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毫无信任可言,甚至,还用丫鬟侮辱她。
难道她就这么不受待见吗?
现在慕容远:莫挨老子
以后慕容远:哎呀本王摔着了,要夫人抱抱才能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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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