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穗向冯馆主说请,冯馆主格外开恩,允她留在武馆偷师学习骑马。
从酷暑到初秋,穗穗往武馆走动得愈发频繁,每每回到王府,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脸上的笑容却多起来。
到晚间时,穗穗最喜欢抬一张藤椅,坐在廊檐下。晚风吹拂碎发,将臂弯里一袋袋银钱的金属味道送到鼻尖。
她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子数了又数,反复计算还要多久才能攒够娘亲的要钱。
春杏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叹道,
“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奴瞧着公主,成亲之后却越发自由了,比待嫁闺中时还要快活不少。”
“你这又是从哪本话本子看来的闲话?”
穗穗眨眼思索片刻,也自知确实得了不少便利,笑嘻嘻的吐吐舌头,
“如今想来,慕容远负心刻薄,也不尽然是坏事。我们互不打扰,挺好的。”
几月来,这还是穗穗头一次提起慕容远,连春杏都忍不住揶揄她,
“难为公主还记得自己有位夫君,咱们好歹在人家地盘上,是不是太没存在感了。”
自上次为皇后娘娘庆生之后,确实很久没有入宫看望了。穗穗吃瘪,趴进床榻不说话,一幅躲躲闪闪的模样。
春杏看出她逃避,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公主在北燕无依无靠,三爷也指望不上,只有宫里的两位娘娘心疼您。公主后半辈子都要留在北燕,可千万不冷落了皇后娘娘。”
她一边说,一边将白日里皇后递来的请帖交给穗穗。
穗穗一想起这些事就头疼,被春杏逼着,呜呼哀哉好一会儿,才要咬牙切齿的从床榻上爬起来,“皇后都请了三回了,我没有不去的道理。”
虽然同慕容远无甚感情,但是身为婕妤,该有的礼数不能丢,不能让北燕人看轻了南楚。
天已转凉,穗穗挑了件低调的秋色坎肩小袄,提着上京城时兴的桂花糕,往宫里去。
到后宫时,众女眷聚在御花园旁侧的凤台上,有席案有纱幔,歌舞佳肴,说说笑笑。
穗穗走去一瞧,才见台下拓了方草场,置上箭靶草垛,正在比赛射箭。
“朝临公主来得真巧,正是精彩的时候,快来本宫这儿坐。”
皇后娘娘放下手里的瓜子,殷切的指了指身边一张空席案,显然是特意为她留的位置。
比赛射箭倒是比寻常唠家常有意思。穗穗抿唇笑了笑,将糕点递给宫人,在众女眷的注视中,规规矩矩坐到皇后身边。
“这是我们北燕最受欢迎的比赛,场下都是上京城响当当的勇士,他们手里的弓都有千斤重。”
皇后热心的给穗穗讲起规则。不过,穗穗这几个月在高门大户里做负卒,已经观赏过不少射箭比赛,早已对规则烂熟于胸。
譬如,两人为一组,十支为一轮,譬如,不仅要射中靶心,还不能被对手将箭破开,她全都清楚。
那些千斤重的弓于她不算难事,唯一困难的,是得骑在马上。
所以,她只有眼馋的份,没法亲自上场。也因此,她对射猎场上,那些能骑射自如的好汉,都由衷钦佩。
不管他们是哪国人,会她不会的技能,都值得她真心实意的鼓掌。
穗穗是个小武痴,观赏起比赛,便专心实意,目不转睛,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皇后见她劲头十足,鼓掌鼓得手心通红,心中为自己这番安排感到满意,又忍不住夸耀起来,
“北燕好玩之事数不胜数,朝临公主能留在北燕,实在是有福。”
穗穗不想影响观看比赛的心情,只是勾了勾唇。
倒是皇后席案的另一侧,传来一声嗤笑,
“南楚人生性胆小,宋婕妤怕是连弓箭都没见过吧。母后还是少邀请她观赛,可别把人家公主吓破了胆。”
这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消看都知道,是北燕皇室趾高气昂的小公主慕容清。
她将穗穗上下打量一通,见穗穗宛如出游孩童,心里越发觉得穗穗没见过世面,不屑之情呼之欲出。
穗穗只是谦逊低调,却不是任人欺凌。慕容清看不上南楚,她也没有忍让的道理,
“七公主所言差矣,南楚射御技艺源远流长,昔者盘古开天地便藏一神弓于南楚九曲山脉,近来也有石崇桓文等神射手天下闻名。真要比赛射箭,我南楚儿郎不输北燕。”
本来就是,射箭又不是单纯比赛力气,目力巧劲身法,缺一不可。她们南楚不见得比北燕逊色。
穗穗越想越觉得有理,悄悄嘟了嘟嘴,像是在为自己鼓劲。
许久,席上无人搭话。穗穗后知后觉,当着北燕众女眷的面逞口舌之快,还是欠妥当。
幸而皇后娘娘体面,未深究她的言语,只笑说,“朝临公主对射御如此感兴趣,一定不能错过我们的冬猎。陛下每年都会开国库,拿出不少宝弓赏玩,还有数不尽的彩头。到时候,祭坛修缮完毕,阿远正好能带公主好好玩玩。”
且不说慕容远愿不愿意带她去冬猎,此时距离冬季还有三月余,谁知道会不会横生变数。穗穗笑得勉强。
她还没开口,反倒是慕容清不乐意了,秀面一扭,向着另一侧撒娇道,
“挽风姐姐,每年冬猎的彩头都是你的,你今年可不能让给别人。”
被慕容清挡住的佳人应了句什么,穗穗没太听清,她的耳边早已炸开一声嗡鸣。
原来,安平郡主也在席上!
从前,她只在别人的言辞里了解过安平郡主,最多不过在宫墙上远远的看过一眼。
而眼下,她们同在一场席上,中间只隔着两张席案、一步之遥。
一瞬间,穗穗慌张得手足无措,如坐针扎。
这样一来,她方才所有的言谈举止,是不是全部都让安平郡主看在了眼里?
她会怎么想她?在场所有人,会怎么想她们两?
恐怕早就准备好看戏了吧。王爷新过门的婕妤对上传闻中的青梅竹马,连话本都写不出这么精彩的故事。
穗穗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她其实很想探头看看安平郡主。她还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安平郡主,她很想看看,夫君心爱的姑娘究竟有多貌美。
可小女娘那该死的、别扭的自尊,不允许她主动,好像她率先递去目光,就算她认输似的。
周遭交谈的声音刻意压低许多,就像千万只蚂蚁在啃食叫嚣,越发显得穗穗呆板僵硬。
她完全不会应付这种场面,只能任由议论声音针扎一样充斥在耳畔。
就在这时,一道令人舒心的嗓音在焦灼的空气中响起,安平郡主主动开口,
“七公主,比试讲究的是公平公正,何来让人一说。你这不是看不起宋婕妤,倒是看不我了。”
这声音轻柔如水,沉稳安心。穗穗再也忍不住,转头看去,正撞见安平郡主一双笑眼,向自己看来,
明艳的眸子,挺翘的鼻梁,舒展的粉唇,每一处都恰到好处,恰到好处的让人舒心。
她向着穗穗微微勾唇,“南楚不乏令人尊重的对手,宋婕妤对冬猎感兴趣,我们自然要好好比试一场。”
安平郡主说这话时,浓密纤长的睫毛下,眼眸锃亮含光,笑意大气飒爽,好似三月春风,松间清泉,真真像是白月光一般的存在。
没有虚伪推脱,没有暗讽嘲弄,她大大方方的将两国的较量放到台面上来,光明磊落,像个真正的战士。
如此洒脱,如此从容,穗穗只有羡慕的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皇后娘娘呵呵笑了两声,改换话题,又说起过些日子的中秋节,
“今年中秋,阿远孤身异地,冷清得很。朝临公主若是方便,不如替本宫去看看阿远。一别三月有余,不知他安好与否。”
皇后娘娘致力于撮合穗穗和慕容远。放在平常,穗穗还能说些讨巧话应付过去。
今日,安平郡主这位“正宫”在现场,她心乱如麻,不敢接招,只好假装听不见皇后的叹息,囫囵咽着汤饼,将脑袋埋进碗里。
安平郡主看出穗穗的窘迫,莞尔轻笑, “小夫妻之间的私事,娘娘拿到台面上说,看看都把宋婕妤羞成什么样了。娘娘还是别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穗穗对上安平郡主狡黠的眸子,她知道安平郡主是在替自己解围,但她很想告诉安平郡主,她不是羞,她和慕容远之间没有什么。
皇后娘娘感慨了几句年老不中用,倒是没再强迫穗穗去平城。
散席后,女眷们相携离去,穗穗心绪不佳,磨磨蹭蹭留在最后。
走下高台,出乎意料的看见安平郡主倚在斜栏边,像是在等自己。
“宋婕妤。”
她摇摇招手,明媚面容映照骄阳,美得就像在发光。
穗穗心里一紧,顿下步子,见是躲不过,索性牙一咬、心一横,快步走去,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安平郡主,是我逼三爷,我以救命之恩要挟他结婚,实际上,他根本不承认我的身份,我和他之间也什么都没发生。”
穗穗深吸一口气。天知道,当着夫君心上人的面说出实情,有多困难!仅仅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她的眼泪都快落下来。
可她得说。哪怕慕容远对她的态度已经分明,她也想亲口向安平郡主澄清。她们南楚姑娘,永远堂堂正正,绝不让人看轻。
安平郡主没有预料之中的欣喜,也没有恼怒指责,她平静温和的看着她,抬手拂去她发顶的飞絮,问她,
“宋婕妤,你想不想去平城?”
去平城?为什么要问她?
穗穗懵了片刻,很快,便从安平郡主邀请的神色里朦胧意识到了什么。
她嗫嚅着嘴唇,还没问出口,安平郡主已经坦然道来,
“我想去。”
她想去,安平郡主想去,但她没有理由,所以她需要邀请穗穗一起去。
反应过来的瞬间,一股灼烧热流涌上穗穗的眼眶,鼻尖酸得发疼。
原来,嫁给一位不爱自己的夫君,是这样的感觉,心酸的,卑微的,亲眼见证着夫君和旁的姑娘互相爱慕。这还不够,还要当他二人的鹊桥。
她可怜自己,又有些为慕容远高兴。
他比她幸运。至少他喜欢的姑娘,也是在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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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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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