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庭似是对一切的话语皆充耳不闻,她只是温婉笑道,“我们去看看你姨,是早上了,要叫她用膳,小芍是最会耍赖皮的,你要是不叫她,她能睡到正午。”
昨晚的竹庭看似疯癫,实则清醒,而今早的竹庭看似清醒,却是病发。
有时云菩当真想将把竹庭抛下,今生今世再也不管这名女子——她能原谅母亲生了病,可她不能原谅母亲故意让自己发病。
只是如她厌恶母亲怯懦一样,她厌恶这自己的优柔寡断。
无论心里下了多少次决心,她还是拉着竹庭去了她的卧房,让竹庭坐下来,“你的指甲都劈了。”
本来她打算过来看看竹庭是不是又变成了木头人,如果变成了木头人,她就带着指甲刀过来把竹庭坏掉的指甲剪掉,不然伤口会发炎,她还要去请大夫,再跟大夫解释自己有一个发疯的娘。
谁知竹庭今番又是之前的那般奇怪症候。
“好啦,没有关系的。”竹庭弯起眉眼。“阿娘自己来就行。”
“不要。”云菩是一个胆小又倔强的女孩,她可能是害怕血,一直都皱着眉,却又执拗的要来帮她处理伤。
她会假装自己才是最年长的大人,“你压根儿就不会处理伤口。”
“阿娘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和女儿挨挨额头。
既然云菩要帮她清理伤,她便也摊开手,由着女儿任性胡闹。
女儿根本不通药理,她只是用棉布沾着一种味道很呛的酒,一点点的帮她擦干净手指上的血渍,又拿起剪刀,一点点的修剪劈裂的指甲。“痛不痛呀?”
“有点痛,”她揉揉女儿的发心,“快给阿娘吹吹。”
云菩尽量去控制自己的神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诡异,但她猜无论怎么克制,她肯定都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只是竹庭不在乎,天知道竹庭都在想什么。
显然这种古怪症状扭曲了竹庭的视觉。
“阿娘会好起来的,不要伤心。”竹庭反握住她的手,亲亲她手指的关节。“我们去找二姨吧。”
“这是药。”她暗自叹了口气,从药匣子里拿出她最最宝贵的珍藏。
这是一种从染料里提取出来的药物,工艺繁复,合成不易且染料昂贵,只有伤后性命垂危的时刻,才舍得吃上几粒,来治疗迁延不愈乃至化脓溃疡的伤。
她握着药瓶,看看剩下的药,依依不舍地倒给了母亲两粒,握在手里攥了一会儿才舍得给出去,“每天吃一粒。”
“是糖豆嘛。”竹庭言笑晏晏的,让她特别不习惯。
她看惯了母亲垂泪和伤感,满脸的苦楚和满目的凄凉,骤然看见母亲笑,她内心只余叹息。
这时她有几分懂了四公主埋头鸵鸟的心理。
即便这意味着母亲的病更重了,可是这样的母亲瞧着多正常,几乎和正常人一模一样。
“走吧。”竹庭看看自己缠着绷带的手,摇摇头,笑着安慰女儿,“阿娘这几天都只能吃包子了呢。”
“没事,”女儿细声细气地,她说话声音一直很像叫声很娇的小猫,这让她失败的装作年少老成,“我会照顾你的。”
“不,是阿娘要照顾你们。”她来到小芍睡得碧纱橱。
小芍容颜一如生前,只是再也不会笑,也再不会冲她撒娇。
她在床边坐下,捉住小芍的手,“小芍,你今天想穿什么样子的衣裙?”她抬起手,抚摸着小芍的面庞。
听说死人会散播疫病,不过她不在乎,要是真的一病不起,可能是小芍在地下思念她,需要她,她得去跟小芍团聚。
“你放心。”所以她告诉小芍,“我肯定会帮你报仇的。我不允许他们害死你,却仍然穿红戴紫,享受着他们的高官厚禄,这是他们在做梦,黄粱一梦,早晚会到该醒的时候。”
她很平静地帮小芍梳扮。
小芍生前最爱美,因此她还悉心为小芍眉间贴上花钿,又将碗筷和小芍喜爱吃的那几味菜肴摆好,又放了一碗燕窝粥。
“特意给你多放了很多的白糖。”竹庭喃喃自语,捧着空茶盏,把茶盏放在白骨之上,又让指骨合拢,掖好被褥,这才起身。
云菩捧着茶碗,一路跟在竹庭身后。
竹庭看似如常的走出门,非常正常的叫住纪鸯,还很流畅地吩咐。
起初,纪鸯以为姨母的病症今日有所好转,直到姨母斜里说了这样一句话。
姨母转过头,招呼表妹,“瘪瘪,去把成殿直请来。”
表妹估计还以为事态尽在她掌握之中,也是没料到姨母这一嗓子,悠悠然的品茶变成了呛茶,咳了半天,眼泪都出来了。
姨母匆匆走过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疑惑不解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表妹还算讲义气,没有把她一个人丢下,只是有时她也很恼人,喜欢叫别人的大名。“你要和纪鸯说什么,一定要将我支开?”
“我并无此意。”姨母解释道,“我只是需要见成殿直,你在也正好,我等下去见她。”
说着,姨母敛起脸上的和气,“纪鸯,你想替你义母报仇吗?”
“义母?”纪鸯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疑问的语句正要开口,姨母却冲她嘘了声,又双臂抱紧了自己,佝偻着身形,喃喃道,“我病了,我知道我病了,我必须好起来,我好难受,可是我有事需要做。”她浑浑噩噩中其实是有一丝神智在的,只是那一丝理智又很快被她的偏执冲垮,“小芍对你很好,她收养了你,而今枉死,纪鸯,你要与我同行吗?”
竹庭殷殷切切地拽着纪鸯,纪鸯一派茫然费解。
旁观着,云菩莫名觉得有些许心酸。
她忽然想起了母亲——她所来之处的那个母亲。
这个竹庭比起母亲要复杂许多,可能心性也更坚韧,母亲不仅脆弱,也比这个竹庭单纯。
她猜,大概是母亲一番谋划,才让四公主斩杀了陆氏一族,思及过往,她想知道母亲究竟怎样一边在病症里挣扎着,一边又谋划着为芍阁报仇,这看起来,是做不到的事。
四公主和她不同,四公主不通军务,若依靠纪氏与陆氏正位,很难脱离这两大家族的掌控,更不必说为二公主报仇。
“可是她,”纪鸯退开数步,走到她身边,“她其实,待我并不好。”
“陆氏对我不好,她对我也不好。”纪鸯坦白说,“我若说我心中一丝一毫的怨恨也无,那是骗你的,自小我就知道我是公主所出之女,可我偏偏是个女儿,我的母亲怕我妨害她生子,把我过继给了仆从,百般苛代,以防其他女儿投胎到她腹中,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假若,她当真对我有一些许的在意,她,也不敢那般待我,为何她敢把我卖到勾栏,当真是她所为,还是母亲终究下了决心,认她儿子为子,我必须消失……这样的事,不外乎是为主分忧,致使我侥幸闹出了事情,母亲不想做天下人的笑柄。”她越说越急,越说越气,“我不希望她死,我恨陆氏害死了她,可她……她……”
忽然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力气,魔怔般地说,“她……”
——活该。
或许她就是妨害母亲的子嗣命,但是母亲的子嗣是来索命的,弃了她,便也丢了命,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命。
表妹捂住她的嘴,抱住她,“不要说。”
云菩低声道,“无论你怎么想,要学会把话语埋在心里。这里虽然是我家,可也是中州,这是新郑。”
“云菩,你说,我为何要活着?”纪鸯只是麻木且凄凉的说,“我的养母卖了我,我的母亲厌恶我,抛弃我,我的父亲是我的杀母仇人,我的祖母想我死,我的外祖母要我给母亲偿命。”她凝视着竹庭的方向,“我真的好羡慕母亲,这冷冰冰的世间,有一个人,哪怕疯了,都记得要给她复仇雪恨,可我的恨,谁来替我雪?我甚至不知道,我该恨谁,又该报复谁,归根结底,我不该出生,”随即,推开她,“这样活着,就是没意思透了。”
“娜娜她们都很喜欢你呀。”她匆忙间拽住纪鸯,“你要是不在了她们会很伤心。”
“你昨晚还告诉我,这种喜欢是没有意义的,这对她们来说,和一场牌局或聚在一起吃顿锅子没有区别。”纪鸯一点点地将手抽离。
“可她们选择带你一起打这场牌局,或者吃这顿锅子。”云菩揪住纪鸯。“你为什么要有意义的活着?”
表妹就是一个很离谱的人,她堂而皇之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吃点好吃的,过上好日子,是一种享受呀。”
这把纪鸯气笑了,“你这话说的,周幽王自愧弗如。”
她甚至觉得自己前段时间真荒唐,居然觉得表妹这样一个混吃等死的娇小姐就是那个狠毒残忍的君王栋鄂茉奇雅。
栋鄂茉奇雅整军备战,以为南下,表妹只会关心今晚和明天吃什么。
“我只是……”云菩想了想,“光明磊落。”
她有时确实很嘴欠。
她其实可以假惺惺地和其他皇帝一样,装出爱民如子的模样——实际上大家只不过是关心自己私产的多寡——百姓的数目决定了今年粮食蔬果的产量,税收的总额,甚至大家都会关心国土是否广袤,边界是否安宁,因为就是她家的花园,她誓死捍卫她所有的领土。
但她就是很喜欢撕下所有帝王的虚伪假面,坦白又荒唐的道出每个皇帝都会有的真实盘算——我受万民供养,从此过上奢侈糜烂的日子,士兵为我马革裹尸,我个人的江山千秋万代。
只是她最后的面子让她把这句话粉饰成了“活着,吃点好的”。
“你只是饿死鬼投胎。”纪鸯的情绪总是一阵一阵的,这会儿看起来又好了。
人就是有自己丑恶的一面,她丑恶的那一面是贪图享受,喜欢华美衣裙、珠宝首饰和可口食物,而纪鸯丑恶的那一面是她必须得比别人优越。
现在纪鸯觉得自己在道德上远胜于她,又能开心的活着。
她暂时敷衍地安抚住纪鸯,待看今天古怪的竹庭如何出招。
她以为竹庭会用一些百转千回手段,尽展中州江南水乡的婉约情调。
谁知竹庭和成芙攀谈几语,走回来,再宣布的计划堪称简单粗暴。
娜娜伸着懒腰,和延龄背靠背的凑这可能掉脑袋的热闹。
太后娘娘可真是茉奇雅她娘,如假包换,一席话诠释了什么叫耗子的闺女会打洞。
她不知道太后娘娘要干什么,别管太后娘娘在计划什么或今天在发什么疯,她可张嘴就是:“我们需要一支军队。”
这思路和茉奇雅不能说几乎一致,也只能说一模一样。
竹庭对纪鸯说:“你要成为官家的心腹,她唯一所依赖的屏障,把他们替出来,随后,便能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你敢不敢?”
“好呀。”纪鸯说,她凶狠地盯着姨母,“然后我就要北伐,没了漠西的依靠,你便无法肆意妄为,我就能让我的母亲入土为安。”
太后娘娘对纪鸯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一锤定音,“好,我们都会帮你。”
娜娜还等着看茉奇雅的热闹,谁知茉奇雅很冷淡地说,“到也是个办法。”她谈不上敷衍,却倒也不像是哄骗太后娘娘,“我们来替芍阁公主报仇。”
这让她不得不以很暧昧的语调加上一些调笑时的举动,把茉奇雅捉住,逮到屋里,抱到书桌上,以茉奇雅害羞为借口打发走凑过来的延龄。
“你太轻敌了。”她很严肃地警告,“打起仗来,男的或许会倒戈,或许会投降,可女孩子都是不要命的。”
“中州本就富饶,一旦有了这样的一支军队,那……”娜娜神情惴惴不安。
“这支军队不会是中州的捍卫者,而是中州的催命符。”茉奇雅很安静地靠在她肩头,耳语道,“女孩子当然很能打,可是满朝的文武,又怎么会容得下她们?”她柔柔笑道。
“有西信的先例在前,真实存在的水火不容与你死我活,似乎豁然开朗,女人,自然蠢蠢欲动,男子,难免未雨绸缪。中州可不比东之东。”她忽然撕破西信真实的那一面,首度破例挑明了她并非继位西信,而是夺权东之东,“我们的士兵,官员,都是女子,而且,我们有枪,陈国,放眼望去,朝中只有两名女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一个杂号将军。”
“以国论,华夷之分难以规避,而你有没有想过,”云菩说,“为什么人要师出有名呢?”
只要四公主被竹庭说动,组建这样一支军队,势必叛乱四起——而四公主也必然会被竹庭说动,毕竟,能坐上帝位的,都是赌徒。
倘若世上只有陈国一个国度,出类拔萃的女子也有四公主一人,她敢说胜负四六之数,虽然险,但是四公主有胜算。
无人不娶妻,无人不纳妾,纵使无妻无妾,勾栏瓦舍里的伎子,也是女人,权势当前,细微之处,无处不索命。
因此,四公主会赌这一次。
但是陈国一乱,她必然做出行动与回应,且不论西信,单看朝中,有反意者,不止纪正仪一人。
她自问问心无愧,哪怕是亡国之主,四公主也会当一次明君。
只是她透过窗,望见庭院地上已经变暗的血渍——那是母亲留下的,这血渍提醒着她,这里不是她的来处。
利用她的是那个四公主,这里的四公主,似乎还什么都没做。
某些事情上娜娜比萨日朗机灵,她回答道,“给人以一个不必死战到底的转圜余地,不然,一旦投降,谁又担得起滔天的骂名呢?”
可是娜娜又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和不切实际的善良,“可那些女孩子怎么办?最后全部枉死了吗?”
她没忍心告诉娜娜实话,却也做不到说谎,“你若是担心她们,你可以去帮帮纪鸯,尽人事,听天命吧。”
“那就是,会死了?”娜娜喃喃说道。
茉奇雅沉默了许久,推开她,避而不谈,“我要去睡一会儿,我还是觉得很累。”
“我想回家。”她撑着桌子,望着光亮的木桌,桌子太明亮,倒映着她的身形。“小茉,我们回去吧,是胜是败,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不行吗?”
“诺敏来了上城。”茉奇雅背对着她,“我们一时半会儿不能回去。”她仰起头,及腰的长发散着,“她是他他拉之后,身体里流着和金墨一样的血,她不会安静的认命,倘若我在,我必须给出答复,只能带兵去平叛……我能赢,但别人会知道我的身体状况。”
“假如我是中州的皇帝,我可以任命一位将军,代我出征,可我却是漠西的皇帝,”她侧过脸,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我必须亲征。”
云菩觉得郑珏说的不错,她才是最大的说谎精。
当然,这样的谎言也就骗骗娜娜,因为娜娜确实很在意她,换做不在乎的,根本不会管她说什么样的谎。
她不能在上城流露出一丝一毫伤重不支的样子,防的正是金墨,只是金墨没捡这个便宜。
离开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等诺敏完成布局,垂死一击,诬陷金墨母亲非他他拉氏之后,乃中州皇帝旧部。
此处与彼处的诺敏倒是惊人的一致,想了同一个损招。
她要等,也必须等诺敏把金墨逼到与他他拉氏决裂的境地与时机。
诺敏:什么叫损招,我陈述个事实
那群小姑娘不会死的,娜娜会介入然后云小狗会捏着鼻子收拾烂摊子(云小狗那个贼记仇的家伙被娜娜背刺那是要记仇jpg很久的,所以她最后不会和娜娜在一起(即便她很不地道的在收拾完烂摊子后生气的分走了二分之一
云小狗是聪明的一个小姑娘,她本职是皇帝兼职是将领啦,巧言令色和说谎精那是皇帝的特点不是将军的特色(不过她确实挺有个性的,这导致能和她玩到一起去的都很有个性,导致她家朝斗画风格外扭曲,反正就真的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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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小狗对东陆和西陆的计划更正实际上就是为了控制成本,她本身没有什么偏好,她计划是控制西陆,获得支撑进攻东陆(陈国and漠东)的开销,同时削减南征的花费
实际上在她批准小巴林郡王的主意时她的计划就是姐姐妹妹站起来(她这时已经决定将女尊进行到底了),所以她给了金墨七大恨的馊主意(她确实也用了商鞅的战车方略,即进攻,收获奴隶,为了提供奴隶立战功的机会去进攻下一个地方,所以她打完南梁就必须打下一个地方,不然战车停滞她就会完蛋)
不管round1和round2她帮四公主干掉鲫鱼她哥她爹还有四公主的叔叔伯伯其实也都是为了确保卫家的血脉就剩她一个(严格来说按照漠西从母法规定她确实是叫卫云菩),以减缓中州的抵触(卫氏也统治了很久的中州啦,虽然菜),所以她其实就没吃亏……
漠西的风俗就是姨母生的孩子是亲表姐或者亲表妹,是亲戚,叔叔伯伯的孩子跟她没半毛钱关系,所以云小狗跟纪鸯关系还不错但她round1想都不想就干掉了裴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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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