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芙芷与太常长公主的女儿分了主宾落座。
“杨玖,在中州是一个不能提的名字。”她说,“闺中夫子避讳颇深,每每言及,必拍案怒斥其为不肖子孙,愧对纲理伦常。”
那个叫云菩的姑娘不太会梳头,她没有盘发髻,及腰的长发用弯月形的发夹梳成了马尾,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棉布长裙,偏系了白色的腰带,看人时会给她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从面相说,她的年纪确实是会跟纪翁主拌嘴的时候,但坐下来和她交谈,又予她一种年长感。
云菩只是很平淡地说道。“惜乎过慈。”
“过慈又从何说起?”孔芙芷问。
“随众若干,却又是不肖子孙。”云菩能讲一口流利地官话,如若她不刻意表明身份,倒也看不出来是异域来客,“若你是杨玖,你当如何?”
这下孔芙芷沉默了。
“于是,便知了。”她说。
于她来说,这很好。
她自问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借用她曾经跟洛伊丝说的比方,她认为她是一只**河床里安家的小灰老鼠,当然不介意用一些小手段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一些。
而且,她最欣赏纪鸯一点的就是,纪鸯一点就着,而且跟裴笙那种只会柔柔弱弱问为什么呀的女孩子不一样,她认死理,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执拗。
一群人之中的一小群异类,往往是攘外必先安内的目标,只是星星之火,必会燎原。
人就是最擅长党同伐异的,只要异类尽除,人便也安逸了。
大臣杀一批换一批,但老百姓杀不尽,而且新的朝臣,势必会是过去百姓的孩子。
反正中州已经很热闹了,以后会更热闹,不妨再热闹点。
郑珏烹好了茶,倾了三碗茶汤,她没有双双的觉悟,煮茶肯定给自己留一盏——相应的,她相信郑珏心里在骂这个奇怪的幕僚头子御前奉茶的规矩。
“想不想家?”她从郑珏手中接过茶盏,“要不要回家看看,探望一下你的父母。”
郑珏皮笑肉不笑地回敬道:“父母劝我要四方游历,未至学有所成之日,羞于归家。”
她又将另一盏茶递给孔芙芷,“姑娘可是衍圣公之后?”
“他是家门之耻,多少朝代自他之后,君非君,臣非臣,国君自傲独断,臣子卑躬屈膝,乃至家非家,父非父,子非子。”孔芙芷也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子,一身红裙嫁衣,梳着闺中少女的发髻,不知夫婿何人,是否已然成亲,却坦然坐在这里,说着世人眼中是大放厥词的话语,“羞于提及,就当我不是。”
郑珏在孔芙芷对面落座。
她倒不担心孔芙芷认出她,一来她们年岁有差,二来孔芙芷是闺中娇客,不见外男,而她在中州的身份是个男的。
“姑娘身手不错。”她很隐晦地点出她猜到了孔芙芷和太常长公主在昨天那短短的一天时间里可能都做了些什么,最直接的证据是,太常长公主还没回来,卫氏的新皇帝已经到了这里等她。“想来武艺高强。”
“我不会武。”孔芙芷验证了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奇怪的地方,她说,“武学是一种极致的追求。”
“没有合适的对手我便没有武艺,”孔芙芷与郑珏闲聊,“那只是砍人。”
云菩原本在发呆,突然,这个奇怪又诡异的话语砸到了她头上。
“你会武吗?”
“不会。”她回绝了孔芙芷话里所有跃跃欲试,“我是个瘸子。”
“你看起来这是刚崴的腿。”孔芙芷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
“不瘸的时候也不会。”她说。
“是这样的,她会武,”翠星河把脑袋伸出来,“如果她的对手是头猪——我的意思是,只要对手不是猪,她就不会武。”
“连武都不会,那你的人生未免太过无趣。”
云菩直接抬手往右边的隔间指了指,“我倒宁愿我过得无聊些。”
这只换来孔芙芷的一句:“我很欣赏你母亲。”
只要一个契机,郑珏就报复了她的那句要不要回家探望。
“只可惜公主只是信国皇帝的养母。”郑珏虚情假意地说,“三百六十五日刀风剑雨,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她坚信,孔芙芷惹得篓子不小。
只见郑珏与孔芙芷二人三五句间达成了共识,云菩也没想到她竟先看上了自己的热闹。
孔芙芷单刀直入,“你姐姐可以,你应当也可以。”
“况且你是中宫嫡出,大可汗之女,你是她姑姑,论辈分,也该是你。”孔芙芷瞬间给云菩想了个馊主意,“母亲说孩子的父亲是谁,孩子的父亲就是谁。”她真诚建议,“你要是想,我愿帮你谋划。”
“我没怎么读过书。”云菩望着她,觉得这件事真的过于干瘪,“我不会武,也不懂怎么带兵打仗,她能做到的事,我样样都做不到,无论你怎么谋划,我亦仅能高山仰止。”
“你对你姐又孺慕之情我能理解,想来你们年岁相差不多。”孔芙芷轻叩一口茶汤,还精准地引用了翠星河的比方,“只是规则就是这样,你是皇帝的子嗣,哪怕你是一头猪,你就是太子,陈国的男子,相当于信国的女子,你是帝女,哪怕是一头猪,你也可以。”
她沉默着,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喝了口郑珏煮的并不怎么好喝的茶汤,一股茶叶杆子的味儿。
待她开口,又只来得及说了句——“我……”
娜娜蹭地从她身后冒出来,用很清脆的嗓音说,“这句我听懂了,她说你是猪。”
没容她答话,琪琪格先说,“是哪怕是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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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姨没有对任何一个人的话评述是否,只是散朝另议。
纪鸯听得见人们行走的脚步声,她只是被尴尬地晾在了朝堂之上。
她想,又叫人看笑话了。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觉得,死亡没有那么可怕,树活着,身上有一层树皮,人在世,也是要一些尊严与脸面的。
死亡这个念头只要想到了第一次,就会反反复复的想到很多次。
诚然四姨有一次对她说,“你都不怕死,为何会恐惧活着?”
但活着真的很辛苦,活着,不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旁人眼中的她。
有时,她在想,其实真的不该腆着脸,赖在这个世上,反正她怎么做都是错的,没必要挣扎什么,她一半的血骨就是错,错,错。
但每当她下定决心,却又会被上苍往另一个方向推一把。
四姨走过来,经过她的时候环佩叮当,却是挨着她跪坐下来,把她拉起来,搂在怀里,抚着她的背,说,“没事了啊,没有人怪你,不要哭了,小姨知道你心里难过。”
纪鸯呜咽着,“我就求你两件事,就两件事。”
“你现在不冷静,你要沉着下来,再想一想你到底要做什么。”四姨说,“要是你不难过了,还是想这么做,就再来告诉阿姨。”
她低下头,“怎么这么难过呀?谁欺负你了,来跟小姨说说。”
其实这只是很平淡甚至干瘪的话语,不知为何,纪鸯就是一下子哭出声音,好像积攒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破口,她抓着四姨的衣袖,嚎啕道:“云菩欺负我!她说我不想大姨将我母亲的骸骨从她安眠之地带出来是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父亲做了些什么,是袒护我的父亲,可我没有,她冤枉我,我娘死了,她把我娘挖了出来,这叫我怎么能忍受?”
“她只是太想你娘了。”卫清歌很平静,“我知道她想做什么,她只是不能原谅其他人曾经对你母亲所做过的事情,她太生气了,从小,她就很疼爱你母亲,因此才舍不得让她离去。你要给她些时间,让她接受你母亲过世的事情。”
她命宫人打了水,连哄带骗给纪鸯洗了把脸,好说歹说把人暂时哄好了,叫成司言把纪鸯送去长姐那里。
有时她觉得纪鸯可怜,有时又真的恨纪鸯身上有陆家人的血脉。
她都会如此矛盾,何况姨母。
果然,没过多久,姨母遣人请她过去,劈头就是,“哪个孽障呢?”
她当然知道姨母问的可不是长姐。
自晋阳之事后,姨母一病不起,如今形容枯槁,憔悴不已,似乎原本活着只是为了与女儿再见上一面——甚至,姨母这般,让她一度怀疑,晋阳之事全盘是纪正仪一人唆使,可谓是欺上瞒下,只手遮天。
“儿臣命人送她出宫小住几日,陪陪大姐。”她回答。
“我的女儿死了,他的女儿凭什么活在这个世上?”姨母冷冰冰地说。
“因为那也是二姐的女儿。”
“不,与杀人凶手所生的孩子怎么会是她的女儿呢?”姨母说,“她全身,她彻头彻尾,沾染的,全是鲜血。”
“终究稚子无辜。”卫清歌辩称。
终究她是官家而太妃只是太妃。
姨母发了通火,甚至想提剑闯出宫去,被宫人拦住,劝说一番,又勉强做罢。
“她怎么样,还好吗?”姨母坐下来,躲在博古架的阴影之下。
“她至今仍以为你要杀她。”她劝道,“等她稍冷静些,你再见她吧,你也知道,她病着。”
姨母一生对公平与公正二字有着近乎扭曲的追求,而前半生她做到了,这让清歌一直都觉得姨母是个假人,是如菩萨般不怒不喜的雕像,后半生在长姐险些丧命的契机下,她忽然变得有点像人了,“那把金碧阁收拾出来,让她住进来。”她突然不在乎宫规也不在意礼法了,“小时候她最喜欢金碧阁里的木芙蓉花。”她喃喃地说,“这样我远远地看一眼,不打扰她,想来,不会引她发病。”
从姨母这种改变来说,她又觉得晋阳之事是经过了姨母首肯的。
“我得去问问她。”她苦笑道,“她此刻就发着病。”
长姐待她是一阵一阵的,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冷漠,她甚至分不清,亲热的时候,长姐是清醒的还是疯癫的。
这会儿长姐很冷漠地看着她,“我为何要进宫?”
“因为母妃想你了。”她央求道,“我和我娘也很思念你,而且,宫中什么都有,起居坐卧比这里方便。”
陈国与信国本就互为仇敌,往来不多,且信国遗留诸多草原上游牧民得习俗,因此至今她都没弄明白信国的官制,更不必说往来书函与赦令,更是一会儿署名金墨,一会儿署名茉奇雅。
有段时间她曾怀疑茉奇雅就是云菩,从年纪和所涉事件算,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测,可云菩带着数个闺中女伴一起出门,这些人中硬是凑不出一个宫女,似乎这些女伴地位和云菩相差无几,单单就是女伴,这让她倾向于另一种传言,即茉奇雅是金墨的女儿,只是父亲不是温尔都。
就连长姐,也是身边一个照顾的侍女都没有,只有云菩照料着她。
“罢了,我是别国妾妃,已不配入宫。”长姐凝视了她须臾,起身离去,回到了卧房里,把自己关在床缦之后。“我若恬不知耻地欣然应往,你们又会怒斥我一番不懂规矩,何苦来呢。”说着,长姐露出一个很古怪的笑容,“是了,她想叫我入宫,再以此为由,申斥我一通,我不喜欢听人教训。”
“她其实后悔了。”清歌只觉得自己的话很干瘪。
娜娜抬眼看看陈国的皇帝,又看看太后娘娘,最后她专心致志地嚼南国那些难吃的菜肴。
这一桌菜,好几道都是绿油油的草,名字她一个都叫不上来。
而且这些草都有不一样的苦味,嚼又嚼不动,特别的难吃。
“后悔有什么用?”太后娘娘自己安静地呆了会儿,又从卧房里出来,将桌子上的冷淘槐叶、紫苏豆腐和鱼端走,在了小几案上,端到了碧纱橱里,把小几搁在床上,坐下,对着茉奇雅二姨的骸骨,轻声细语地说,“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菜,小时候你贪凉,就喜欢吃槐叶,我总不许你吃,也不知道你走之前,有没有吃够,是不是还念想着这一口。”
她就拿筷子尾巴戳了戳茉奇雅。
茉奇雅只会端着盘子往旁边躲。
“她就是不怎么喜欢你。”娜娜还在嚼那棵空心菜,“你看,你也喜欢吃豆腐,她端给她妹了,她会念叨着她妹死前有没有吃上一口好吃的,你快死掉了她都没问你那天有没有吃过饭。”
云菩夹了一筷子空心菜的嫩芽丢进了娜娜的碗里,“那个是杆,很老,咬不动,”她看着四公主,说,“你要试着在她们的面前说中州的官话,不然我们这么嘀嘀咕咕的,他们会觉得我们在说他们坏话,或者在谋划些什么。”
“说的也是。”娜娜用很生硬地中州官话开腔,“你看你馕就是膈应你,你喜欢吃豆腐她就把豆腐拿走了。”
娜娜说话嗓门太大,这导致母亲一扭身回来端走了她的碗,拿勺子把摆在尸体前的豆腐往她碗里拨了一半,勺子往上一插,又搁在她面前。
清歌看着云菩那个小孩子把碗往娜仁跟前一推,“给。”
娜仁嫌弃的收下了那碗剩饭,“我不要,我不吃剩饭,更不吃从本来要送给死人又从死人碗里扒拉出来的饭。”
另一个更小的姑娘问纪鸯,“可是你为什么不开心,你又看见阿娘了,不管怎么样阿娘没有在冷冰冰的棺材里,她是在家里,跟你呆在一起呀。”
“但是,就是不一样。”纪鸯蔫蔫的,而且她方才哭诉过云菩欺负她,这会儿又往这个和她年纪相仿的表姐妹身边黏糊。
云菩觉得纪鸯有时候特别幼稚,“你欺负我,我就是要报复你。”说着,从她筷子底下把菜抢走了,扔回了盘子里。
“我的筷子已经碰过那根菜了。”她说。
四公主原本在慢慢地喝一盏温好的竹叶青,出神般的凝望母亲与二姨母的骸骨,似是沉浸在过往之中,却又落回视线。
云菩从始至终都觉得四公主不适合当皇帝,因为她小女孩的那一面所占的比重太高了。
有时四公主就会做一些像小女孩一样的俏皮事,比如快速地把那根菜捡出来,丢到一边,还会为自己的行为颇为得意,“好啦,你们不要吵架了,快点和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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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重。
画舫航行在湖面,一叶扁舟划破湖上倒映的两岸灯火。
扁舟停靠,纪正仪提裙走上画舫。
舫上一人两案,一案上设一菜一酒,另一案上笔墨纸砚排开。
她自觉地走到设有酒菜的几案后落座,盯着主人看。
请她来此的人也姓郑,是郑棠远房侄子,卫县主所出之子,只是与郑棠不同,郑珏仕途一直郁郁不得志,宦海沉浮,几度起落,又止步于县令,此后一度消沉,了无音讯。
郑珏约三十余岁上下,在新郑,风流倜傥的才子里有他一席,确实人不负传闻,肌肤皎洁如玉,端的是文质彬彬,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他身着一袭白袍,漆黑如墨的发半挽半束,发尾玉扣一系,垂在腰际,“纪大人随意些,不必见外。”
“我还有要务在身,郑公子不妨有事直言。”她拿起酒品了品,是不会醉的梅子酒,倒像是有事相求。
“郑某不过是为您排忧解难。”郑珏停笔。“听闻纪大人极善工笔,若大人不弃,还望品评小人拙作。”
纪正仪踱步过来,且走且品月色,凝眸一望,随即借酒一吟,笑道:“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景画确实相配。”
郑珏有一种重返人间的畅快淋漓感。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跟卫云菩及其麾下那一干莫名其妙地姑娘说话。
跟纪正仪说话真痛快。
“但陈阿娇终究是长门宫弃妇,未免伤怀,不如画一幅虢国长公主镇守娘子关。”纪正仪道,“姽婳将军威名赫赫,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她又抬眼笑道,“只是不知郑公子墨宝,为价几何。”
“我与纪大人一见如故,第一幅自然是赠画,至于第二幅,”郑珏笑道,“尚需一算工笔钱。”
郑珏:实不相瞒,我刚经历了一场话语里充斥着是头猪的对话,我终于回到了我文绉绉的世界,我的舒适区,太舒服了,我要在我的舒适区过一辈子
云小狗虽然计划的很好但最后还是出手捞了她奶奶的初凰军2.0,跑路时还拐走了二分之一的姑娘()
云小狗:我的谋士劝我造我的反,真刺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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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