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菩依然记得,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很怕说谎被发现,每当说谎被戳穿时,她都彷徨又无助。
不知从何时起,哪怕是当面被质问,她心里都毫无感触,始终有一种戳穿了就戳穿了的心态。
况且只是区区一层身份。
非直接利害相关者,都有拉拢或者商谈的余地。
因此,对于成芙这种和四公主是典型中州君臣关系的女孩,她有三种应对方式,当然,最简单的杀掉不在选项范畴——如果杀了成芙,就要杀掉诸葛文,接下来就是对中州宣战,可她现在没钱——下策为矢口否认,中策乃诚恳道歉,而上策是肯定的否定。
“我不叫那个名字。我叫云菩。”她说。
“可是……”成芙的眉一点点的蹙了起来。
“我娘说我叫云菩,”云菩走过来,用灰色杏眼凝视着她,眼睛像含着一汪水——她还是更愿意称呼茉奇雅为云菩,莫名地,她觉得中州样式的名字更亲切。
主要她无法将像兔子与小鹿一般温和软乎的云菩与栋鄂茉奇雅那些冷冰冰的事迹联系在一处。
“但那才是你的名字?”成芙问。
云菩摇摇头,“不。”她说,“这个名字是母亲取得,所以还是用这个名字称呼我吧。”她用一种很复杂的视线眺望着太常长公主的身影,烛光将长公主的身形描摹,勾勒在窗,“她生病了,栋鄂氏是一种不堪,姐姐是姓栋鄂的孩子,对她而言,已经死了,至于我,我只是她的女儿而已。”
成芙望着云菩。
云菩时常穿不合身的衣裙,确切来说,她几乎没有一件贴合自己身形的衣服,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比她要大,要么长,要么宽,此刻她穿着一件齐胸绿裙配淡粉色大袖袄,袖子快要变成水袖,裙子太长,拖曳在地上,雪白的脸偏偏又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瞳仁很大,这让她看起来纤细伶仃,楚楚可怜。
这样不合身的衣衫与怯生生看人的神情使她起初相信了茉奇雅是云菩姐姐的托词,让她忽略了信国的年号,太常。
她知道着多重利害关系,只是难免怜惜云菩,轻轻抬手,碰碰云菩发心,“她生病了,你不能勉强她去爱一个本不爱的男子,再轻易地自认蹉跎,接受你。”
“嗯。”云菩敷衍着做戏。
她觉察到成芙态度的松动与暂时的关注错位,便径直抛开了成芙。
依托常理推断,北华那个气候,在冬天人们都不具备出门的能力,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吃地窖里的存货,更别说点兵南下,只是哪怕存在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北华会挥师南下,素言都要装出惴惴不安地样子,来做戏。
能跟蝴蝶飞玩到一起去的女孩,本质上都是一丘之貉,她克制自己不要人身攻击,但素言是真敷衍,还有点唯恐天下不乱。
“怎么办?”素言惶惶地特别假,而且袖子里还藏着烤芋头,她都闻到味道了,怕不是来之前顺路买了点晚饭。“我们已经没有钱了。”
“我为什么要跟北华打?”云菩阴森森地说,“告诉奈曼萨仁,北华可以一如既往,不进贡,不入朝,名义上的亲王,实质上的皇,跑死十五匹马,走那条叫十七松树的密道,七天六夜,最晚第八天,我要看见勿善的人头,余者不再追究,否则就是逆臣伏诛,连坐不了九族,满门抄斩倒也不错。”
“要是真的人家摆明态度,就是造反呢?”素言做戏是全套的。“是真的没钱了,现在又是冬天,粮草一时筹不上来。”
“到不了筹备粮草的那一步,就算萨仁拒绝了,”她不得不豁免素言。“北华的冬天千里冰封,是防守的天险,但大军也无法开拔,寸步难行。”
战争是一笔账。
世家对皇帝的拥护是另一笔帐。
这两笔账是最重要的盈亏。
倘若连年都是赔本生意,那皇帝是可以换人的。
对于东之东而言,单论对官员及将领的垄断,他他拉与奈曼两大家族堪比中州南北朝时的王谢门阀,只是自古繁华出江左,金墨却和她一样穷的荡气回肠,自然,奈曼一族也不算富有。
萨日朗出身的奈曼家族旧姓是林,甚至萨日朗有另一个名字,名婉折,字上白,只是用于票号开户收发汇票及存单外,萨日朗从没用过这个名字。
奈曼家族历代从军,每代都堂而皇之不遵守军中的落饰约定,每代姊妹几人都会养几只小姑娘,就像娜娜,那是嫡系五代单传的独苗。
虽然奈曼家也不富裕,可这种血缘内部传承上殿军职的家族联系极其紧密。
地理位置使然,北华是一笔不值得打的仗,只能做一笔糊涂账。
何况任何一个大族人家,倾家荡产最多也就够支持一个皇帝。
素言有种自己即将里外不是人的预感。
朝政上的事就是一个不得不咬钩,错过这个机会,永不会有下一个,尤其是一个看起来简直是白捡的机会。
但身处漩涡中心的她们没有人是傻瓜,机会背后的价格都铭刻在心。
茉奇雅提到萨仁,她就能意识到这是由茉奇雅与双双之间分歧所引发的未雨绸缪,主要针对的是萨日朗——双双一直用一种微妙的讨好来笼络萨日朗,以期利用北华提前兑现奈曼家的累年经营。
上层之间的关系就是永恒的微妙,即便身体与力气上的差异随点/射/燧发/滑膛枪的出现而终结,导致朝野上天然的对手谢幕,空出的大量位置和可供分配的权柄仍无法缓解人与人间的暗流涌动,甚至,这进一步激化了所有矛盾,让一切分歧浮出水面。
起初她以为最大的对冲来自茉奇雅,不料却是双双单挑金墨加茉奇雅。
她很想像被子一样,两面都是绸缎面,光鲜亮丽,不负恩师提携,也对得起东家。
可东家总给她出难题,叫她二选一。
在她对茉奇雅不满的情绪暴涨之时,茉奇雅又发挥了她的特长——她是真的会撒娇。
只需要装可怜的几句话,那个宫娥就把茉奇雅搂在怀里,抚背安慰着。
若非茉奇雅常把“但凡她还有个兄弟姐妹早就不要她这个疯阿娘了”这句话挂在嘴边,这感人涕下的母女亲情描绘的让她都差点信了。
忽然她触景生情,想起萨日朗当年对茉奇雅的偏心——小时候,茉奇雅只要把事情搞砸了,萨日朗就会拍拍她的背,以此来安慰茉奇雅。
她是茉奇雅的幕僚,可她们年纪相仿,而茉奇雅就是同龄女孩里最掐尖好强又得长辈偏爱的那一个眼中钉。
实质上和她相比,茉奇雅成长于溺爱——不是寻常人家那如打发叫花子般的所谓宠爱,是货真价实的溺爱,她能有今日之权柄绝大部分的原因都可以归功于这种要钱给钱,要权真放权的溺宠。
就算茉奇雅不聪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成长在她那种犯错可以原谅,失误可以改正,每个人都反复强调她是多么的优秀,所有的话语都用来鼓励她更进一步,就连阴养私兵、图谋不轨都能给一个谋逆机会的环境,都会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君王,何况茉奇雅是真的聪明。
她能接受茉奇雅比她聪明,但她旁观着长辈对茉奇雅的偏心,作为同辈人,她真的会嫉妒。
她想提点萨日朗几句话,可看见萨日朗又将从象郡弄来的昂贵芒果切成三块,每次都是最大一块果肉留娜娜,剩下一分二,果肉给茉奇雅,芒果核跟剩下的果肉自己吃,她心里就很不爽。
因为这种照顾显然不是处于君臣礼节——君臣之礼那这一整个芒果都是茉奇雅的,完全就是对好看小姑娘的偏心眼。
只需要心里一丢丢的醋意,她就是一个忠诚于大娘娘的纯臣。
这就是偏心的下场。
哄骗住成芙后,云菩转过身来,淡淡说,“你还有话说?”
“老师真的好喜欢你。”素言酸溜溜的。“每次都是就你和娜娜的。”
“因为珠珠不吃芒果,她觉得味道奇怪。”她用刀把果肉切块,挖了一勺举过去,“你要吃吗?”
“不要嗟来之食。”素言哼了声。“我也不吃剩,你都吃一口了。”
“行吧。”她只好自己吃了。
东之东的女孩,反骨才是她们的灵魂,而且她拿这种反骨没办法。
且不提这些一起长大的女孩才算她真正嫡系心腹,就拿办事能力和水平来说,她们比那群只会动动嘴巴的腐朽大儒与主教能干,一个朝廷至少要保证有一半的人是干活的,那她只能接受反骨。
这种反骨不仅体现在私下相处。
素言顺口就用卿玉怀孕按例在侧帐赐烧铺炕待产的事来投石问路,“说起来,她要是生了个小女孩,正好能赶上选秀。”她很直白地说,“最终中选者就有你和她自己母亲两个母亲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生母算太后还是算太上皇呢,这一代就有两个皇帝了。”
“生母百年之后追赠中宫。”茉奇雅倒还真的思考过这个饼,看起来这个饼倒像是真饵。“人们口口声声要继任者中宫嫡出,可活着的时候大家都有自己喜欢的人,自己的事情要忙,自己的日子要过,那就只能死后再说。”
在素言心思一动之时,云菩说,“只是什么时候死,怎么死,是我说的算。”她挽了挽袖,“听过汉宫赵夫人的故事吗?”
对此动心的不止素言一人,只是素言和她的关系造成素言真的敢直接请托。
当年素言和她都是冷漠的中年人,开场白也不遮掩,径直告诉她的就是只要她今日立储,翌日她就去挑选中人要小孩,一年内送她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
现在素言扭捏的可爱,“你不会那么对卿玉阿姨的,卿玉阿姨对你多好呀,回回家里梨子结了果,还叫你去摘。”
素言是她最信任的心腹,因此她告诉素言,“若生母仍在世,我走,她走,是要与我合葬的,自古,尊不让卑,没有为皇后葬礼开陵的皇帝。”
只是素言敛眉片刻,却又展颜,一扫沮丧,“哎我比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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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骤风夹雪,染白了新郑。
下雪的日子总归比雪融化的日子暖和些,清晨阳光从棱格窗洒入,晒暖小圆桌上的漆盒,光又打在青砖地上。
每逢这样的好天气,二姐姐就会偷偷躲在闺中,穿戴装扮着,唱上她最喜欢的几首南曲,而且她只能趁早,因为清晨是上朝的时候,大姐姐不在家。
只是二姐姐很可怜,只有锦书一个观众,而锦书也听不懂曲调里那些百转千回的少女心思。
她只能帮二姐姐把裙尾摆正,只想知道什么时候二姐姐才能唱完。
她不能不来捧场,因为二姐姐是孃孃的女儿,而阿娘生病能在家里养病全靠孃孃求情,她听侍女说,妾室生了病,都是要被草席一卷,扔去别庄,自生自灭的,因为大老爷觉得家里有病人晦气,不吉利。
她坐在小凳子上,假装专注地听二姐姐唱曲,偷偷地打了哈欠。
忽然二姐姐叫她的名字,“锦书。”
“姐姐。”她抬眼。
“孃孃又被爹爹罚跪了。”二姐姐垂下长长眼睫。“爹爹说最近诸事不顺,都是被你阿娘妨害的,他责备孃孃留你娘在家养病,这次和往常不一样,他命下人将窗与门都大大的敞开,说,叫人来看看狼心狗肺之人。”
“为什么生病会和诸事不顺有关?”锦书问。
纪悦摇摇头,“当心爹爹盯上你。”她说,“爹爹最信这些的,高祖父膝下五男二女,自此,纪氏代代,只生养五男二女,两个女儿,是我和正仪,”她懒得卸妆,坐在云头榻上,“到现在,爹爹都没给你取名。”
“孃孃说,我出生时,爹爹就想杀了我。”锦书像猫儿一样乖巧地坐在地上。“他缺一个儿子,不缺女儿,我是不该出生的第三女,是大姐姐苦苦哀求,我才活下来了。”
“锦书,你敢不敢跑?”纪悦问,“给你一个机会,你面前只有一扇门,你有没有勇气,从这个院子里走出去?”
锦书还是个小孩,大概是听不懂的,茫然的看着她,之后爬起来,默默地钻进了琴盒里,躲在里面,还自己把盒盖子盖上。
大概对她来说,黑暗是安全的。
她拿锦书这个奇怪的孩子没辙,只有正仪能治得住她。
下了朝的正仪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抓着琴盒,叫锦书出来,“那是你二姐姐的琴盒。”
纪悦走过来,慢慢地蹲下,她化着全套戏妆,敷着厚实的粉,雪白一片,“乐乐,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地方,叫信国,在北边,那边不仅有女官家,满朝文武都是红妆。”
“是有这样的一个国家。”纪愉一把抓起琴盒,掀开盖,把锦书从里面倒出来,累得细细的喘着。
每一日她都是无比的疲惫。
每一日都有新的雪上加霜。
“我也想读书,出仕。”纪悦告诉她,“我不想嫁人,不想做大娘子,我要当官。”
云小狗计划:闺女啊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妈
现实:锦书是一个四岁的、记事的、啥都知道的小孩
锦书努力想当下一任的一部分原因是云小狗自己说储君生母就是皇后,她其实有点被老纪她家刺激到了
云小狗那把椅子下一任的候选人其实挺多的,娜娜的闺女,素言的养女,她自己的养女锦书,洛姐的闺女露易丝,妈妈都在为女儿未来的皇位疯狂努力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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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