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云菩对成芙观感极其微妙。
某些程度上可以归因于她曾把成芙作为情场上的对手。
她对成芙抱有一种矛盾的心理,一方面她鄙夷成芙的自我驯化,这是一个不敢越雷池一步,笃信君臣父子儒家学说的循规蹈矩之人,她看不起她,另一方面她又希望成芙是世无其二的出类拔萃,这样她输了也是非战之过。
——当然另一种可能是四公主喜欢甘愿当奴才的女人。
她在桌子上摆好了碗筷,而成芙默默地站在桌子一侧,等母亲落座。
“你也坐。”她实在是不想在吃完饭以后还得单独给成芙这个冤种单独支个桌子,再上一遍这些菜。
她倒不介意成芙自觉遵守宫规,只是现在她不仅没有御膳厨房,还没有小宫女,按轮班的安排,今天的碗甚至都需要她自己洗。
晚上她炒了四个菜,其中最后一个菜可以装在锅里上,这样只需要洗四个盘子和一个锅——母亲的晚饭是单独做的一盘饺子,但一旦成芙一定要极其自觉地等母亲与姨母吃完再吃,她还要单独给成芙再洗四个盘子。
琪琪格跟她抱怨过成芙奇怪的举动,可惜琪琪格中州话说的太差,讲不出完整句子,只能认命的多洗了四个碟。
成芙微微抬眼,用余光看向身侧,待要迎来送往之时,却发现又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抬眼看向云菩。
“这里又不是皇宫。”云菩那个小姑娘忙忙碌碌的往桌子上端菜。“确切来说,这里不是新郑,至于我母亲,你作为旧人,愿意来探望她,她就会很感激了。”
成宫人双手交握,规规矩矩地压在胸前,裙子上垂下来的衣带都透露着死板与僵硬,她说,“得蒙皇恩,册我为司言,理应伺候公主起居。”
“你昨天拧坏了净室的水管。”云菩对此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于是也没给成宫人留面子,“那套泵水的管子是这个小院子里最昂贵的东西。”
她家水管是珠珠帮忙设计铺建的,能从井里泵水进一个大木桶里,洗淋浴和泡澡都很方便,这也是她舍不得这个破院子的原因——比如在外边她要想洗个淋浴,只能把一个漏底的桶挂起来,每次都是洗到一半桶里的水就漏光了。
结果成宫人非要给母亲放洗澡水,当即立刻就把水管给拧坏了,大冬天滴水成冰的日子,她不得不爬起来蹲在净室里修了半晚上。
“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在这里你是客人,我们不分什么所谓的主仆。”她克制住了自己,憋住了后半句——你几天前洗的头?
她起初不知道为什么中州的女人不能每天都洗澡,一定要抹一大堆头油,整个人都是桂花味的,她对这个味道过敏,会不停地打喷嚏。
这对她来说确实是无法理解的,因为最起码新郑是不缺水的,且河南道离并州极近——并州煤矿丰富,冶炼金属所使用的煤炭有时就是从晋阳一带买入。
但草原上再缺水,马总归是要喝水的,把洗澡水喂马就行了,枯草遍地都是,在外边烧一把也能够煮一小桶水,剩下的灰用来当肥料。
后来她意识到这个习俗差异的诞生是因为西信基本上被东之东悄无声息的同化了,原本她们也应该是不配用清水洗澡,只能擦身——男人讨厌洗澡,而战马与牛羊比女人更金贵。
东之东大量的女将成为了朝堂上的主导,而女人都很爱干净,于是应需而生了新知识,马和牛羊这样的牲畜喝洗澡水是喝不坏的。
她能同情这些人,但她很抓狂。
她看着成芙那用头油抹整齐的发髻,很怕里面会有小虫子。
“坐下来一起吃饭吧。”她看了成芙一眼,又一眼,没忍住,还是给成芙拿了新的皂和毛巾,疯狂暗示,“这块皂是洗脸的,这个是洗身体的,我还有一个没用过的浴桶,我每天都会煮热水。”
成宫人默不吭声的接过了皂和毛巾。
顺手她把她不喜欢的擦脸用的水和粉也送给了成宫人——现在她有珍珠粉了,便不再想用这些味道不怎么好闻的擦脸粉。
接着,她们开始了新的拉扯。
她是真的很膈应成宫人的奴性。
有时候跟这种人打交道能把她气一个倒仰。
“你不一起吃饭的话我还得给你再做一桌。”她确实也抹不开脸叫成宫人吃剩饭。
起码她会在心里思考她是不是真的在针对成宫人。
说到底,她当年年轻时还是太过一无所有,才会在意情爱这种虚无缥缈之物,在乎所谓的私情。
当真君临天下,她尝到的第一个甜头那就是没什么是她得不到的——除了死人。
就算当年把娜娜留在周国给东哥做了嫔御又如何,她依然可以叫娜娜继续当皇贵妃。
此后她渐渐将情感看淡。
她和成宫人纠缠了半晌,成宫人这才坐了一个椅子边,好歹是给她省下了四个盘子。
母亲在中午时可能会在意这件事,她大部分情况下白天都是清醒的,至于晚上,她病情总是反反复复,最近又加重了,继续痛苦地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没人能走进母亲的世界,那里只有她自己和她的所有过往苦痛,这种状态下的母亲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意,除了她和纪太妃外谁都不认识——她还是沾了长得像纪太妃的光。
成宫人是谁母亲都不在意,更不会在乎她是不是僭越地坐下来吃了个饭。
她把煮的饺子端出来,掀开床帘。
母亲缩在床铺的角落,躲在暗处,抱着闺女,茫然无神的发呆。
“阿娘。”她挪来小桌子,“我煮了香菜猪肉馅的饺子,是白面的。”
母亲抬起手,轻轻摸摸她的脸,小声唤了声,“云菩。”
“嗯。”
“好一些了吗?”
“没什么事啦。”
母亲忽然开始复述那日那个胖乎乎的太监传诵的诏书,“太妃娘娘口谕,太常长公主名节有亏,特赐白绫,以正宫闱……”突然,她提起了声调,用尖锐又刺耳的声音大喊着,“以正宫闱。”
“谁这么说的?”诸葛文闯了过来,跪在床沿,视线凌厉却茫然,“是谁?”
“你们呀。”母亲歪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诸葛文,她抬指,纤长的食指指尖点在诸葛文的额头上。“你呀,你们的每一个呀。”
“我想活下去是有错的。”她抱着闺女,一把把地揉着闺女,“我唯一的私心就是想活着,但是你们不许我活着,我必须轰轰烈烈的死。”
“我来得可真不凑巧。”郑珏进屋听见这话,她表情僵了一下。
当然她的不凑巧只是说给茉奇雅听的。
太常长公主发什么疯不要紧,要命的是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别走呀,坐。”云菩叫琪琪格盯住母亲——经历了那么多年,那么多次,她应对母亲那是太有经验了,落落大方地揪住了说谎精。
“这是上禁卫将军,定远伯诸葛文。”她正要笑着介绍郑珏。
词她都想好了——“这是嘉川县主卫惊鸿幺女,郑珏郑玉人。”
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郑珏其人,一步八个慌,她对自己的身世确实编了一个圆满的谎言,只是全部与事实大相径庭。
说谎精大名叫什么不知道,小字确实是玉人,母亲是闽越庆王膝下颍川郡主之女,货真价实的皇家血脉。
她等着看诸葛文暴跳如雷的冲过去揪着郑珏,大骂你个吃里扒外、里通外敌的混账东西。
不料郑珏当即说,“你为什么不把那些人抓起来?反而纵容他们回家,把他们散在外边?”
登时她的七寸被郑珏捏住。
“出去说。”她一把拉上床帘,把诸葛文的视线关在身后。
“做事顾头不顾尾看起来又不像你的性格。”郑珏站在院子里,踢开一捧积雪,给自己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
“或许就是我的性格。”茉奇雅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甚至没有被戳到短板的愤怒。
她只是面上带着些淡淡的笑意,不慌不忙地问,“如果是你,你会把他们都抓起来关押吧,要当心,多行不义必自毙。”
郑珏一下子全明白了,“那自然不会,只是我会有所隐忧,看来是全然将有用武之地,倒也是,世人畏威而不畏德。”
“你高看我了。”有时其实能看出来茉奇雅是武将出身,她无意中会习惯性的背着手,分腿直立——她自己注意到的时候会非常刻意的改成跟宫人相仿的站姿。
“不必妄自菲薄。”郑珏嫣然一笑,“好一顿鸿门宴。”
“偏偏你娘小字惊鸿。”云菩挽唇一笑。
“家母剑南道卫氏,与你母亲同宗。”郑珏的脸皮是真的经受住了考验,比城墙还厚。
她竟然供认不讳,“我们还算亲戚呢。”
“我不姓卫。”云菩根本没有跟郑珏当亲戚的兴趣。
“你若是退宫,还真姓卫。”郑珏对西信倒是了解,她岔开了话题,“你倒是胆子大。”
“我姐和我只是面子情。”她暗示了郑珏替她圆谎。
只是郑珏的笑意渐渐加深,“你也不遑多让。”
“彼此。”她颔首,不得不放过了郑珏。
“我还以为你会匆忙送客。”
“最近,”她看看天色,算算时候,“不是出门的天。”
她在等待一场叛乱,由那些发遣回家的倒霉蛋发起,也在等一些人吃完自己手握大权成为达官显贵的这些甜头。
枪这种东西,除非真的扣下扳机,否则一根钢铁卷的管子能有多大威慑。
她需要这次的乱。
因此她才没找个客栈,把诸葛文和成宫人一塞。
这两个人没必要知道这个必然发生的乱局。
只是有点倒霉,事情没发生在正常的白天或者饭点,而是在半夜,她已经洗漱好钻进了被窝,在跟等着琪琪格帮她把衣服洗好拿回房晾干的裴笙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天。
这时突然素言裹着大斗蓬,冒雪进来了,低头跟她耳语。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裴笙问。
茉奇雅摇摇头,她和素言嘀嘀咕咕地咬耳朵,过了会儿素言点点头,又披上了斗篷,看样子是要走。
“没什么事。”茉奇雅也坐起身,“我要出去一趟。”
“看起来不是小事。”裴笙也是活在枢要之中的人,对风吹草动极为敏感。
“可小可大。”云菩披上外衣。
她信不过人的蛮力,信不过马的疾驰,但枪械,真的值得信任。
她更衣出门再到坐下议事这么短的时间内,一切就结束了。
“我还找了件新衣服。”她叹息道。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双双挖苦道。
她觉得她可以给茉奇雅一个评价——虎头蛇尾。
“我家不养小羊羔。”茉奇雅这个孩子脸皮厚心态好,确实是个可造之才。
只是没容她评述此事,甚至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茉奇雅做出了她没想到的回应。
她以为茉奇雅会简单地把人从家里拖出来在一个地方关押,这符合茉奇雅的脾气。
不料茉奇雅说,“请众人上折议一个解决方案吧。”
“是。”双双礼貌性的低头。
忽然茉奇雅对她说,“首辅大人,替我善后吧。”
“啊?”
“现在开始回去想一些粉饰之词,”茉奇雅道,“师出,必有其名,承天受命。”
“您夸张了。”双双这会儿还觉得事态尚在掌控之内。
结果翌日,茉奇雅准了小巴林郡王绮年的奏请。
巴林绮年上了一份很简单的折子,大意为漂亮温驯的留,余者物尽其用。
双双甚至可以给这个折子取一个三个字的题目——沤肥论。
退班后她特意留了留,“是挺变态的。”
“谁告诉你的?”云菩当然知道是娜娜这个管不住嘴巴的。
“当然是我们都知道死变态这个事情啦,还需要别人告诉吗?”双双鄙夷地看着她。
“我们没有钱,没有足够的粮食养活那么多张嘴。”她点完账,看着余款,叹息着当年和她一起绘制人体描边的姑娘洛伊丝写了封信,冒雪去了二十六里外的边界。
大可汗定都于上城时以为这只是一个开疆辟土的起点,没想到却是他的终点。
这导致上城距离西境线只有不到三十余里的距离。
她可以滥竽充数,因为她是唯一的公主。
同理,洛伊丝敢浑水摸鱼,那是因为她是比谢列国的王后。
在见到诸葛文和成宫人后,她觉得这里跟她来自的世间大差不差,还是有必要赌一赌运气的。
果然,这里也有洛伊丝这个女孩。
她勒马站在国境线另一端,端详着洛伊丝一手揪着马一手揪着女儿的狼狈样子。
其实她小时候一直觉得洛伊丝金发蓝眼的样子很古怪,还笑话过洛伊丝,只是后来去了西境再往西的世界,才知道那边的人头发就是金色的。
她在入主拜占庭后还见过洛伊丝几次。
阿方索死后洛伊丝回到了娘家梵蒂冈居住,为父兄鞠躬而尽瘁。
她端详着洛伊丝的女儿小露易丝,权衡半天后决定还是问一问保险,毕竟这个世间和她生活过得世道有点差异。
“她是你跟你哥的女儿吗?”她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斟酌措辞,结果开口还是戳人肺管子。
“看在上帝的份上!”洛伊丝差点从马上蹦起来。“怎么你也这么说?”
“你跟你哥关系就是很好。”云菩说,“如果我有哥哥,我只想把他杀了。”
“为什么?”洛伊丝从马上下来,牵着女儿的手。
“他吃肉,我连汤都喝不到。”云菩牵着马,跟洛伊丝隔着国境溜达着寒暄。“他死了,一切都是我的。”她说,“打个比方,你父亲死了,你哥会继承爵位,你哥要是先死了,只剩你一个孩子,你就是大公了,不用嫁来嫁去,给讨厌的男人生孩子。”
“我父亲是教皇,那是圣职,不是什么可供世袭的爵位。”洛伊丝啼笑皆非的解释着,“圣职是终身奉献给上帝的。”
茉奇雅睁大了她那双大大的灰眼睛,“但他是你老爸。”
“对,甚至他的情妇不止我妈妈一个。”洛伊丝摊手,“露西,叫阿姨。”
“叫姐姐!”茉奇雅火速开口。
“似乎我没比你大多少。”洛伊丝抨击道,“认命吧,你老了。”
“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呀。”云菩问,“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僧侣曾经来找过我,说他来自梵蒂冈,向我们求援。”
“他给了你多少钱?”洛伊丝驻足。
“有点少。”云菩昧着良心说,“于是我就没理他。”
“那为什么又想起来了这件事?”洛伊丝问。
“穷。”茉奇雅还挺坦诚,她是一个气质出尘的女子,却拥有着一种商人般无耻的诚恳,甚至,她很魔鬼。
这个女孩说话犹如恶魔在耳畔低语。
“说起来,”茉奇雅跟她说,“你们向东罗马国缴纳的税是百分之二十一,如果你把阿方索大公杀了,向我称臣,我可以把你重新册封为比谢列大公,我只收百分之十八的税。”她如诱骗夏娃的蛇一般,“当然,你要是想打回梵蒂冈当教皇,我可以借你军队,季租二十万两黄金,税全部一口价,百分之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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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子姐:我那生活西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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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