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画缇答不上来,抿唇盯着他,他也同样在看她。
五年不曾见过面,说过话,抛开过往恩怨不说,现在一见面就要求他帮个忙,此理的确很难说通。
她想,即便她是卫遥,也不会乐意帮现在的自己。
她本就很在意脸面,先前为了阿娘的事不得不奔波人前。可是被卫遥的目光这样一看,原先丢开的脸面又点点汇入身体,激得头皮发麻。
虽然他眸光很淡然,甚至没有羞辱的意思。
温画缇撑不下去了,可是心头钳压过大的事,又不甘心这样放弃。
她再一次说道:“曾经对不住你的事,我可以负荆请罪,只求你帮我一手。”
“不用了。”
卫遥敛神,倏而朝门外望去一眼——上元过后很快要入春,门庭苍木欲绿,鸟鸣声渐,却总觉得还不够,不够春意芳菲,他还有个想要抓住的东西。
卫遥陡然看她,眼神意动,似是在等什么。
不待他开口,温画缇已经匆匆整理裙角站起,仓促说道,“对不住,是我唐突上门了,我这就走。”
温画缇走得飞快,快到身边景致如幻似影,这世上的任何声音已经变得嘈杂,与她一隅相隔。
一句不用了,彻彻底底将希望粉碎。
她只觉脸丢到没边,以前那么骄傲,现在放低到此等姿态求人,卫遥虽不动于色,怕不是早在心里把她笑个遍吧?
温画缇没再管任何人地跑出卫府,咽气捏拳,又开始重振旗鼓,把破碎的心收拾
——既然再没有门路可走了,兄长和小妹明早就要踏上流放的路,那只能她亲手为家人的路途打点!
打点就需要花费钱财。
以前过得苦,温画缇从小就喜欢钱。
五岁开始,富家同龄的孩子还不知白银为何物,她就已经懂得攒钱了。有足够的钱,才能让人有底气,倍感安全。
把十六年所攒下的体己钱从箱底取出来时,温画缇肉疼死了。
她爹爹以前是个小举人,穷得叮当响。后面来京城当官,也只是七品芝麻官。她攒的钱加上嫁妆目前有四千两。
四千两对于普通人家,虽然几辈子花不完,可这些钱用来打发监司和路上的狱卒们,也不知够不够。
况且还有个问题——
爹爹家产被抄,她也只有四千两能救人。等到钱都花光,他们兄妹三人往后又该如何生存?
攒了十六年的体己钱啊!就要毁于一旦了。
温画缇与它们难舍难分,揣入怀里蹭蹭,宝贝的不得了。
最后只能揉摸沉甸甸的钱袋,长叹出声——哥哥和小妹,是一定要救的!
今日是范桢停灵的第六日,明天头七,棺椁就该下葬了。
只待范桢下葬,范母巴不得她走,要不了多久就会召来族老们商谈休妻的事。
所以温画缇打算趁今天,把嫁妆里的首饰拿去当铺卖掉——那个典当行的掌柜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等到她被休,还不知道要怎么压价呢!
温画缇用衣裳,里一层外一层包住金簪首饰,又往包袱丢进几件衣裳。
她要典的是自己嫁妆里的首饰,不拿范家分毫钱。不过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想了个离开的新借口——给娘家小妹送衣物。
温画缇刚抬脚出房门,迎面便看见了长岁。
看见长岁时,她是有些吃惊的——自从范桢死亡,长岁也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由于长岁是范桢的贴身随从,停灵期间范母曾派人多次找他,却没见过踪迹。
此刻,他就活生生站在温画缇门口。
长岁手里捧着一盒古香木制的匣子,递过来。她打开一看,竟有厚厚一沓大面额银票,银票底下还压着几张地契。
长岁的意思是要她清点。
她数了数,这竟是十万多两,连地契上的铺面,都在洛阳最繁华的地段。
温画缇登时愣住,“这是?”
长岁道:“这些都是二爷留给娘子的,是二爷名下全部的钱财。”
“本来二爷在汴京还有铺面,但二爷说要全部变卖折钱,小的这几日便在处置此事,折的钱都在这些现银里,娘子务必收好。”
“二爷说,即便日后娘子要离开,孑然一人,也没娘家可依,这些钱能保娘子一世荣华富贵。”
温画缇惊得说不出话。
十万两,这么大的数,即便对于范家如此望族来说,也不是一个子弟能随时变现的。
她惊疑不定又看长岁,恍然意识到,或许范桢很早就在准备了。
他为什么要准备这些?
记忆中的某个点,突然由深处扯出——她当时便不解,为何成亲后的范桢变得吝啬。
他嫌伺候自己的丫鬟仆人太多,吵人没个休息,因此跟范母说,要把兰花院的人裁掉一半,他不要伺候的。还问范母,要把每月省下的开支,都折成现银给他。
她当初只觉范桢此举荒诞,世家大族的公子身边怎么会无人伺候?
但范桢铁心不要,范母骂了几句也奈何不了。最后为了脸面,还是给他留下两个做粗活的仆婢。
温画缇回顾这五年,如今想来,范桢好像也只对自己抠门吝啬,未曾苛待过她。她的吃穿用度跟世妇们一样,没有差的。
难道他这五年一直在攒钱么?
这样一想,很多在过去斑驳灰影的往事,却同时涌入脑海,渐渐与今日的局面照应。
原来早就有蛛丝马迹了。
温画缇骤然抓紧长岁的肩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还瞒了什么?他为什么要怎么做!他早料到自己会死?”
一连四个问题,长岁不吭声,只牢牢记住吩咐的事,没有对其中任何做出答复。
他只是任温画缇抓,想起旧主,木头脸终于出现一丝裂痕。难得由着自己的心,哀恸道:“娘子,我们二爷的死不是意外,是被人蓄意谋杀的!”
她焦急的忍不住骂,“你这不废话吗?上元节本就城防牢固,满大街都有巡城的守卫,他却能被人射杀在浮生河边,我从没认为他的死是意外!”
温画缇发觉自己要火气攻心了,看看别处缓两口。
她努力地压下躁动,又抓住长岁,蹙眉放低声音:“快说呀!官府都查不到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谁杀他?”
长岁抿着唇,又变成一根不会说话的木头。
温画缇明白了,长岁一定知道,范桢也早料到,但是范桢不想让她知道。
她早已领略过长岁,他要是不愿说,谁也撬不开他的嘴。温画缇心烦意乱地瞪他,目光再度回到匣子。
这些地契为何都是洛阳的?
刚刚是不是说,京城的都被卖掉了?
长岁见温画缇在看地契,想起旧主的吩咐,主动开口:“二爷说,娘子日后离开京城,可以往洛阳去。二爷已替娘子在洛阳打点好了,这些铺面都归娘子所有。”
“娘子,如今朝堂看似祥和,实则底下动荡,皇权不稳,迟早要迎来乱世!娘子定要离开京城,早做打算!”
“小的与二爷签的是死契,以后娘子就是小的主人。长岁定会护送娘子平安到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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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画缇把木匣收好,继续背起大包袱离开房门,耳边陆续回荡长岁的话。
他说皇权不稳,乱世要开始。
可乱世跟她有什么干系?她的心很狭小,也很自私,只想她的家人都在就够了,一家团聚,长长久久在一起。
明早哥哥和小妹就要踏上流放的路,她一定要去救他们!
范桢给的钱她还不敢轻易动,生怕有何变故,只是全都收在一个极隐秘安全的地方。温画缇还是打算变卖自己的首饰,先筹到四千两再说。
彼时正值晌午,晴阳普照,范母和几个叔伯都不在家,他们去了城郊的普陀寺,要在范桢下葬之前,将他的旧物交由法师超度焚烧,好入来世轮回。
自从范桢死去,范府这几日都是来吊唁的宾客,飘荡着哀哭啜泣。到了今天,便不怎么见宾客。
此刻的范家难得寂静,肃穆,只有偶尔风吹草木的动静。
温画缇打算从角门离开,在经过堆放杂物的耳房时,突然听到诡异的动静。
自一墙之隔传来。
先是木桌猛烈撞动的嘎吱声,她放慢脚步,屏息凝气,不久后听到女子吟哦,又是哭泣又是求饶。
最后伴着娇娇娆娆的喘笑,“你个王八蛋,什么心肝啊,说我是心肝?还这么久不来看我.......唔,你轻点啊......呜呜呜......”
窗前有一株秋海棠,此刻的温画缇正好经过海棠后,闻声朝那窗户瞥去。
只一眼,她便傻了,几乎让她精神恍惚。
男人熟悉的脸庞,麦色胸膛精壮,两臂正撑在桌沿行苟且之事。
她怔怔望着,呢喃道:“范桢......”
小剧场。
缇娘:我一定要救出哥哥和小妹!
卫行止:我青梅果然脑子不好用。很好,我的羊要入圈了。
作者君:劝你不要逼人太过,小心火葬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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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