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深,明月高悬。
齐月在床上翻了个身,身上披了件单衣,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雪,纷纷扬扬的大雪无声无息地让大地裹上一层素白,齐月突然想到,她死的那天,也是个下雪天。
那天真冷,特别是太子兵败的消息,冷得她全身都发起抖,而她入宫的那一天,好像也是个下雪天,说起来,她人生的每一次重要的改变,都是在下雪天里。
这算不算一种特别的缘分?
齐月自嘲地笑了笑,眼中尽是倦意。
前世轩辕决汲汲营营,当他权利到了最顶峰的时候,竟升起了求仙问道的心思。
为了修仙,尽信那些虚有其表的和尚道士的话,妻子不要了,儿女不要了,就连早朝都不上了,也没见他修出什么东西。
而她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却反而不知得了什么造化,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每每想到此处,她总会感叹世间的荒谬。
“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齐月往后靠去,不出意外地跌进一片温暖之中。
齐振收紧胳膊,将外衣披在齐月身上,沉声道:“怎么没多穿几件衣服,赶明儿又会得了风寒。”
“我心中有数,”齐月笑了笑,“等名单通过,张管事会把我护得千好万好的,我估摸着,要不了几日,他就会往我们家送东西来了。”
齐振闻言蹙了蹙眉,不仅没有感到轻松,心情反而更沉重了几分。
“他如此重视,更加说明秀芳院不是什么好的去处。”
齐月讽刺一笑,“未来君上的女人,不管成与不成,表面上客气一番,给点好处结个情义总归是不错的。”
齐振瞳孔微缩,“你说那地方是……”
齐月点了点头:“就是专门培养献给未来君上女人的地方。”
“你不能去,”齐振急急道,“那皇宫就是龙潭虎穴,多少贵族女子入宫,大好人生都葬送在里面了,更别提我们这些奴隶出身的人,去了更是令人宰割的份儿,不行,我决不能让你去送死。”
眼见着齐振打算连夜出门去找张管事,齐月慌忙拉住齐振。
“哥,你听我说,这次是我心甘情愿要去的。”
齐振怔了征,听着齐月用一种十分漠然的语气说道:“季亨的夫人迟早有一天会找上阿娘,我们手中若没有筹码,必定会被公主当成炮灰送出去。”
“而秀芳院,就是我们现在能抓住的最大的筹码,只要我在秀芳院里做得越好,在清瑶公主的心里的地位自然越高,作为我的家人,你们也不会轻易受到伤害。”
齐振哑声道:“你又怎么确定公主一定会保住阿娘?”
齐月当然确定,前世清瑶公主就一边自豪于自己眼光独到,一眼就瞧中了齐月资质甚佳,一边又恨自己为何要轻易交出千姬,弄得不管是齐振还是齐月,对她都是淡淡的。
明明是从她公主府出去的人,却没给自己带来半点好处,反而落了一身埋怨,早知千姬有一对这样好的儿女,说什么都不会把她交出去。
为了这事,清瑶公主在自己府邸不止一次地大发脾气,一辈子的计划竟被一个无知妒妇破坏,怎能不让她堵心。
“你不知,”齐月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清瑶公主是一个多么贪恋权势与地位的人。”
明明已经是一国公主,富贵无忧,偏爱搞些下三滥的手段讨好未来君上,保持住滔天的富贵与权势。
想起清瑶公主之后干的蠢事,齐月的脸色更冷了,不过,如今的处境比前世要好得多。
“清瑶公主想要我们作为跳板,我们也可以拿她作为跳板,到时候,不过是看谁棋高一着罢了。”
齐振忽然发现,齐月的心思比他想象的要重得多。
“你想干什么?”
“哥,我不想做一辈子的奴隶,”齐月道,“我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前世就是因为她身为奴隶没有选择地被送给轩辕决,纵使她哥哥天纵奇才,战功彪炳,也只能受尽打压,孤冷到死。
这一次,她一定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你难道是想,”齐振惊疑不定,马上回过神,“不,你不是那样的人。”
齐月心中熨帖,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齐振依然选择相信她,不仅难得而且珍贵。
“只有哥哥都会想着我是不是会通过以色侍人讨好君上脱离奴籍,”齐月故作委屈道,“可见那清瑶公主定会深信不疑了。”
齐振涨红了脸,不好意思道:“抱歉,我不该误会你。”
“其实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想过要通过这种方式脱离奴籍。”
齐振的脸色顿时一变,怔怔地望着此时仅仅在他腰部的齐月,这时他才突然发现,此时的齐月只有六岁,可她说出的话却成熟的可怕。
“我身为女子,文不能参加科考金榜题名,武不能驰骋沙场拜王封爵,一身所系,皆在今后的良人身上,不用这种方式,我又能怎样呢?”
这世道,终究是对女子万般苛刻,一生都必须依附在男子身上。
齐振眸中一暗,黯然道:“是我没用。”
若他更加有用一些,是不是就能保护好千姬和齐月,让她们不再受人欺凌,成为她们最坚实的依靠?
“不,正是因为你,让我有了第二条路走,”齐月目光灼灼,“哥,你想不想从军?”
齐振忽然沉默,齐月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夜色中,对方的面容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上一世是因为西戎大举来犯,差点打到京都,而她当时怀着孕,在宫中处境异常艰难,齐振这才不得不披甲上阵,迈出成为战神的第一步。
可他打了胜仗却从未显得高兴,一直是淡淡的,平时在朝中,也从未与群臣结交,他并不喜欢打仗,只是迫不得已上了战场,做了轩辕决的臣子。
他们兄妹这么多年,她竟从不知道齐振自己想做什么,只是一味地生活在对方的羽翼下,对他亏欠甚多。
齐振不知齐月的想法,也没注意到她满含愧疚的眼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怎么会不想呢?”
“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偶尔听来的诗句曾在他脑中一直回荡,但凡是有点血性的男儿,谁不想杀破敌掳,保家卫国,建上一番功业?
只是他十分了解自己的处境,那些事只能自己偶尔做做梦,奴隶身份低贱,是不能从军的。
只是,世间上的事,并非一成不变。
“哥哥,若我入了秀芳院,必定可以让你从军。”
齐振惊讶地看着眼前瘦瘦小小的齐月,心中的那团野火似乎也被她笃定的语气和眼中明亮的光芒点燃了。
人生在世,为何不能赌一把呢?
“好,我信你。”
二人相视一笑,眼中是一样的坚定和执着,以及冲破一切阻碍的决绝。
谁也不知,未来天下的大势,就在这个平平无奇的雪夜里生根发芽。
半月后,齐月被张管事恭恭敬敬地迎进了秀芳院。
“抬起头来。”
听到这道高傲至极的声音,齐月嘴唇微微一勾,把头恰到好处地抬起了三分之一,既能让对方看清自己的面容,又能礼貌地不注视对方。
一张芙蓉般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五官颜色无一不精,却不是粉黛脂粉的精致,而是浑然天成,无需雕琢的美丽,更妙的是,眉心长了一颗红痣,又给这份精致脱俗的美丽添上一份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此时齐月年纪尚小,只能算一个青涩的花骨儿,待到容貌长开,不知又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容色倾城。
清瑶公主足足看了一刻钟,才叹息道:“果真长了一副好容貌。”
连身为女人的她,看了之后都只会升起怜惜之情,更别提男人了,自己总算找到一个宝贝。
“她是谁家的孩子,我竟从未见过。”
张管事头埋得低低的,“是齐二家里,她的母亲就是千姬。”
听到千姬的名字,清瑶公主眉心微微一蹙,她是记得千姬的,与齐月不同,千姬美得极具攻击性,男人看着会升起征服欲,而女人看了只会又嫉又恨,恨不得挠花那张脸。
这般的人物,本该是清瑶公主手中一枚绝佳的棋子,只是她实在鲁钝,白生生长了个精明厉害的祸水脸,若把她送出去,不到三天便会尸骨无存。
也幸好千姬性子懦弱,所以清瑶公主把她留在府中至今,只做招待贵人消遣之人,年纪大了立刻许配给府内小厮,毕竟家里放了个狐狸精一般的人物,任谁都不会太放心的。
“千姬最近如何?”
齐月微微一笑:“阿娘得蒙公主恩典,身体一直不错,前段时间季大人来府上,阿娘去服侍一回,回来便病了,后来听闻奴婢被选入秀芳院,病立刻好了大半。”
“阿娘一直说是公主带来的好福气,从此日日在佛前祈祷,愿公主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她年纪尚小,回答起问题竟然口齿清晰,思维敏捷,既奉承了公主,又委婉地暗示千姬决心与季亨断了瓜葛,既着实令人惊讶。
“你娘那般笨拙之人,竟生了个千灵百巧的女儿,当初你娘如果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清瑶公主似笑非笑道,“这世事啊,还真是变化无常。”
齐月恭敬道:“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公主一直是我们的恩人。”
清瑶公主敛起笑容,一双眼直直地盯着齐月,旁边的张管事都冒汗了,齐月仍是笑意盈盈,仿佛没发现半点异常。
过了好一会儿,清瑶公主似是疲倦了,道:“罢了,既进来了,便是你的福气,也是千姬的福气,你先下去吧。”
齐月应声退下,瞥见窗外一枝红梅开得好极了,风雪越发地大了,它却依然傲立雪中,凛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