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是愈发地冷了,赵喜手中捧着圣旨,一路往凤仪宫的方向走,越走越冷,越走越寒,身上裹着厚厚的毛裘也挡不住从脚底下升起的寒意。
真是倒霉,怎么就轮上我去做这件苦差事,赵喜心中抱怨,推开了凤仪宫的大门,雪花打着旋儿伴随着凛冽的寒风吹了进来,愈发冰冷刺骨。
殿内杂乱不堪,到处堆着家具物什,帷幔扯了一半下来,正好落入一件白釉描金大梅瓶中,随着荣光不再的主人一起暗淡了颜色。
从怀中掏出手帕捂住了口鼻,赵喜眼角微撇,不咸不淡地说:“娘娘,接旨吧。”
端坐在床上的女人一动不动,暗淡的月光照在她脸上,愈发衬得脸色衰败。
这副模样,哪里还有三十年前一眼就勾得君上神魂颠倒的模样,若非如此,就凭她卑贱的出身,哪能享受今日的富贵,不知在被君上看中之前,在那公主府中经过几人的手呢!
赵喜心中轻蔑,见她还是不言不语,心中恼怒,落得如今的田地,竟还敢端着皇后的架子!
事已至此,赵喜也不打算给她留面子了,手中卷轴一展,尖利的声音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齐氏,出身微贱,不知天恩,挟权媚道,教子无方,其上玺绶,褫夺封号,赐鸩酒一杯,钦此!”
见那人充耳不闻,把赵喜忽视得彻彻底底,赵喜心中愈发恼怒。
“皇后娘娘莫不是还指望着太子救您?”
这声“皇后娘娘”被赵喜叫得格外讽刺,“您还不知道吧,君上已经令苏将军带领十万大军去围剿太子了,阖府上下,一个不留!”
齐月的目光终于第一次落到赵喜的脸上,赵喜心中得意,“说起来我也替娘娘您委屈,好不容易从女奴爬到皇后的位子上,生下了一子两女,那齐家,更是把全族的性命都搭上战场上了,才换得那太子之位,娘娘到了地下,不知怎么向他们交代呢!”
“不过娘娘也该习惯了,”赵喜不屑一笑,“毕竟,家里死的人多了,再不习惯也总该习惯了,啊——”
赵喜捂着脸跌坐在地,“你……你竟敢打我,你这个——”
“赵喜,宣隐六年入宫,那年你才七岁,如今你已二十七岁,仍只是个低等的传旨太监,与你同期的,大多都能做一宫总管了。”
残宫冷月,一道身影缓缓走出,形如鬼魅。
赵喜生平最恨别人提起此事,此时,他的心中却激不起一点恼怒。
冷月无垠,比那月更冷的寒芒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人人都说皇后贤良淑德,天生一副好脾气,谁也不知在她宫中竟会藏着这样一柄三尺青峰。
“娘娘,饶……饶……”
最后一字还未说出,血色涌出,却一丝一毫都没有溅到对方的衣服上,意识逐渐模糊之际,他终于想起全族死绝的齐氏,也是赫赫有名,为轩辕决打下半壁江山的齐家军。
纤细的身影无声地穿梭在黑夜中,宫中沉浮三十载,每一条路她都很熟悉,唯独这条路,她从未走过。
落仙宫,轩辕决为求长生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建造的宫殿,雄才大略,杀伐果断的帝王,到了晚年,竟如此贪生怕死,当真可笑。
看也不看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宫人,齐月一脚踹开了大门。
寒风呼啸而至,吹得一身单衣猎猎作响,也吹散宫内一室暖春。
“昏君!”
剑锋随即而至,宫人道士四处奔逃,只有一人掩着轩辕决逃窜,可惜他年老体弱,不过百步便气喘吁吁。
“轩辕决,如今的你竟沦落到躲在一个老太监身后求生吗?”
听到这种嘲讽之语,轩辕决停下脚步,推开了拼死护着他的张忠。
“乱臣贼子,朕有何惧?”
负手而立,下颌高抬,倒捡起了几分天子威仪,只是那青白的脸色,虚浮的脚步,无一不显示这位天子的身子早就被掏空了。
“乱臣贼子,”齐月冷笑,“你用我齐家平定天下的时候怎么不说乱臣贼子?”
扬起手中长剑,“二十岁你都未有皇嗣,皇位不稳,若不是阿若的出生,你能坐稳皇位?”
“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乱臣贼子?”
“为了平定南蛮,西越,北戎,我齐家儿郎的鲜血都撒在那里的时候,高高在上的君上,那个时候你嘴里的是什么?”
“爱卿,亲人,朕之肱骨,国家栋梁!”
随着对方的话,轩辕决的脸色越难看,对方的声音却越拔越高,“你生气了?这么多年,你不许别人提,难道他人都不清楚吗?”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轩辕决都是靠我齐家儿郎建下一身功业,若无这些乱臣贼子,君上你又有什么东西?”
这些事情全天下的人都知情,可谁敢在轩辕决的面前提起,如今被齐月毫无顾忌地说出来,真可谓是戳到他的痛处了。
轩辕决脸色通红,像是被齐月怼的哑口无言,但是,齐月脸上的表情忽地一收。
“沉迷女色,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志大才疏,刚愎自用,不知道君上忍着性子听我这卑贱之人说了这么多,可等到您想等的援兵?”
轩辕决悚然一惊,看到那张令人讨厌的嘴一张一合,吐出更加残忍的话语。
“我这一路,畅通无阻,轩辕决,偌大的皇宫,唯一不想你死的也就早就被你厌弃刚刚却拼死护你的张忠了。”
“做皇帝做到你这个份儿上,真够悲哀了。”
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轩辕决压下不安,咬牙道:“你休要妖言惑众。”
齐月冷笑不语,不一会儿,浓烟四起,隐隐透出火光。
“你这个毒妇,竟敢放火!”
轩辕决猛然回头,目眦欲裂,冲着齐月厉声呵斥。
齐月却是一派云淡风轻,“我连你都敢杀了,区区一把火算得了什么?”
“来人啊,救火啊,快救救君上,快!!!”
张忠焦急地大喊,拖着轩辕决往外逃,齐月哪里会让他们离开,利剑在他们身后追随。
一时之间,不知是四周的大火更危险,还是背后的利剑杀机更重。
渐渐地,火势蔓延至大殿,烧断了房梁,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轩辕决跟着张忠东躲西藏,一张脸气得铁青,这么久了,竟真的没人来救自己!
空气弥漫着焦灼,他们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了,火中时不时地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噼啪声。
“君上,这是老奴最后一次效忠您了。”张忠含泪说道。
话音未落,肥胖的身子纵身一跃,以血肉之躯为轩辕决开出了一条求生之路。
“张忠!”
空气漫出焦香,纵使一腔忠骨,一身血肉也只能抵抗片刻大火。
已经看不出人样的张忠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君上,快走……”
轩辕决咬牙,踏着张忠的身体向外奔去,最后回望一眼,他只看到再没有一丝声息的张忠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齐月。
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齐月不闪不避,任凭灼热的痛感袭遍全身。
“色衰爱弛,兔死狗烹,是我的结局,我该得的,”齐月笑了笑,曾经的痴傻和一厢情愿,终于换来了报应,飞蛾扑火,不过是自取灭亡,“妻离子散,孤寡一生,是你的结局,轩辕决,这一切,也是你该得的。”
至于那个秘密,恐怕会让轩辕决死了都合不上眼。
熊熊烈火燃烧,终于烧尽了一切。
意识断绝的最后一瞬,齐月只有一个念头,若是,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万宝三年,废后齐氏刺昭帝,败,纵火落仙宫,亡,帝逃,七日后,薨。
时光荏苒,岁月浮沉,天光骤亮,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月儿,你醒了!”
妇人又惊又喜,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望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齐月一片恍惚。
这位妇人三十上下,衣服简陋,还打了几块补丁,面容长得却是极好,眉如远山,眼含秋水,毫无钗环脂粉,仍是貌美惊人,只是带着些许多年劳苦遗留下的风霜。
见女儿直愣愣的,全无往日的乖巧灵动,千姬顿时急了。
“儿啊,你是怎么了,怎么不跟为娘说句话啊!”
娘……多么陌生又遥远的称呼,在她漫长的回忆里,是一个单薄的影子,是一个小小的土堆,是被封为皇后时被各方的嘲笑,只因轩辕决嫌弃她的母亲出身卑贱,不肯依照惯例追封一点点尊荣。
夹杂着痛苦与不堪的记忆的人,此时却完好地站在她的面前,鲜活灵动,眸中溢满了对她的关爱。
齐月呆呆地想着:原来,我也是个有娘疼的人。
她张了张嘴,嘴里却仿佛塞了满满的石头,吐不出一个字。
千姬已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慌声道:“阿振,阿振!”
“娘,怎么了?”
少年稚嫩的声音,在齐月的耳边炸起一道惊雷,直劈得她三魂不见七魄,只一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眼前之人。
半大点的孩子费力地提着一桶水,他年纪小,长得不高,那桶水几乎有他半个身子那么高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脸上的神情却是无比沉静,一路走来,水倒是不曾撒了半点。
那孩子用瘦骨嶙峋的双腕将水桶稳稳地提了进来,才快步走到床前。
“是不是妹妹有什么事?”
稚嫩沉静的脸上闪过丝丝焦急,连忙来看齐月的情况。
齐月脑中却浮现了另一道身影,巍峨如山,剑眉星目,神清骨秀,他是最优秀的少年战神,一生从无败绩,敌人听到他的名字就闻风丧胆,弃甲奔逃。
他是世上最可靠的亲人,在她最困难无助的时候,是他披挂上阵,为她一步步铺平了脚下的路,送上了至高无上的位置。
而他自己,却从未要过朝廷的任何赏赐,住在入战场之前自己买下的房子里,一个人守着那间空屋子过日子。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竟被轩辕决那厮无端猜忌,担心他功高震主,朝堂上下处处冷落,那起子小人更是见风使舵,跟红顶白,日子越发地不好过。
对方身患重病,而她竟因为轩辕决的阻止,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每每想到此事,齐月对轩辕决的恨意就多上一分,对齐振的歉意与懊悔更深上一分,而今,齐振正默默注视着她,目光温软,怎能不让齐月如坠梦中,神醉梦迷。
通红的眼眶滚下泪水,齐月终于说出了此生吐出的第一个字。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