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春意 第1章 苏醒

景安二年冬，小雪。

二皇子谋反被诛，长阶染血，雪地透红。

“娘娘。”

“参见娘娘。”

皇后身着鎏金华服，金色花冠两端的流苏轻轻摇晃。身后跟着四个大宫女和四个太监，稳稳地端着白绫和毒酒。脚步生风，急而不乱。

所过之处，请安声阵阵。

逆贼刚除，朝野上下皆疲。皇后此番大张旗鼓，去往的方向正是燕贵妃的宫殿。

燕贵妃燕听煜，出身翎西燕家，是燕国公的嫡女。生得明媚张扬，曾是京都第一女娘子。

只可惜，一朝踏错，满盘皆输。燕家勾结二皇子谋反，燕家获罪，男子斩首，女子打入奴籍。

而燕贵妃作为圣上的女人，独宠后宫三年，圣上自然舍不得。

这点是最让皇后嫉恨的。

三年来，燕贵妃行事乖张，没少和皇后作对。偏偏圣上偏心，从来不管。

就算是燕家犯了这么大的罪，他竟然还是想着要保下她！

皇后咬碎一口银牙，凭什么？圣上当初能当上皇帝，她清澜风氏可是出了不少力气。当初燕家支持的就是二皇子，她燕听煜可是二皇子的准皇子妃！

圣上坐稳位置后不仅没有杀她，还破格迎她入宫封为燕贵妃。让她这个皇后成了笑话，家族也对她生出质疑之声。

粉嫩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风鸾忍不住大骂：“果真是妖妃！”

两个宫婢被她这一声吓到，匆匆跪下请安。等她离远一些才敢小声议论。

“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嘘，你不知道吗？外界都传贵妃娘娘是妖妃，圣上迫于压力，已经下达处死圣旨了。”

……

藏玉宫外，几个宫婢照常做着自己的活计。

太监尖细的声音穿透耳膜，几人慌慌忙忙下跪请礼。皇后一拂衣袖，入了内殿。

殿内昏暗，只零星地点了几个烛火。内里的一切规制依旧是按照贵妃的规制来的，并无半点改变。

贵妃身边的宫女迎秋端着点心，轻轻叹了一口气，愁容不减。

一巴掌扇过来，她没有防备，直被扇得头晕眼花，“咔嚓”茶点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双手猝不及防地按在了碎杯盏上。

“娘娘饶命！”

匆匆瞥了一眼，迎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强忍着眼泪不让其落下。手上痛感传来，她忍着没有出声。

若是以前，娘娘和皇后针锋相对，她是看不起皇后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主子势弱，她必不能再为主子惹怒皇后。

“这不是迎秋姐姐吗？平时那股子嚣张劲跑哪去了？”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扶清端着架子，笑意中满是嘲讽。

“我家娘娘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如今翎西燕氏被抄，我家娘娘不计前嫌来送贵妃一程，还不让贵妃出来谢过娘娘？”

迎秋看着面前伸过来的柔荑，余光瞥到她们身后的毒酒和白绫，哪里还不明白她们的意思。

她猛地打掉面前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皇后娘娘，我家娘娘犯了什么错？”

皇后只是笑笑，立刻有两名太监上前将她按住。

“迎秋！”

慕秋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火气蹭蹭上涌，一脚踹开一个，将迎秋死死护在身后。

扶清脸色大变，指着她的鼻子：“放肆！”

“你们才是放肆，这里是藏玉宫，是贵妃娘娘的宫殿，岂容你们撒野！”

“啧！”

皇后最看不惯的就是慕秋这个丫头，仗着自己会些三脚猫功夫，没少帮着燕听煜为非作歹。

“本宫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如今看来你也是个看不清形式的，如今燕听煜妖妃的称号天下皆知，圣上也已下旨赐死。本宫好心来送一送妹妹，还不动手！”

几名宫女太监齐上，纵使慕秋会些三脚猫功夫，此时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皇后绕过屏风，嘴角的笑意再也压制不住。

她这一生最恨的人就要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够威胁到她的地位了。

屏风内，只点了一根烛火。微弱的烛光只照亮了一方天地，隐隐约约地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一纤细的人儿趴在贵妃塌上，安安静静地。

“燕听煜，你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受圣上宠爱的贵妃吗？见了本宫，敢不出来迎接？”

无人应答。

“燕听煜！”

……

皇后彻底恼了，一个罪妃而已，摆什么大架子！

“扶清，把她给本宫拖过来！”

扶清领命，粗鲁地伸手一捞，那人就被她拉下。

那人儿顺着她的力道斜倒在贵妃塌边，面容显露出来。

扶清没忍住叫喊出来，踉跄着步子连连后退。

皇后不悦地蹙起眉头，不满道：“大惊小怪像什么样子！”

“娘娘，燕贵妃她、她死了！”

“什么！”

皇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芙蓉面，新月眉，唇角沾染着血迹。昔日里鲜活的面容如今一片惨白，在这昏暗的室内尤为瘆人。

平时她恨透了这张脸，此时也诡异得可怕。

“你，去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扶清被她推了一把，纵使再不愿，也不得不颤抖着食指，去探她的鼻息。

“啊！没有气息！”

扶清猛地后退：“娘娘，她这是自裁了！”

“娘娘！”

慕秋和迎秋挣脱开束缚，扑到燕听煜身边开始哭诉。

“怎么可能？”

皇后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险些摔倒。扶清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

燕贵妃畏罪自裁的消息不胫而走，民间却依然高呼要烧妖女祭天，以赎其罪，获得上天宽恕。

清澜风氏联合绮和端木氏一起为民请命，想要以此逼迫皇帝同意烧妖妃祭天这个决定。

清澜风氏、东水裴氏和绮和端木氏并称为三大望族，占据朝中大部分官位。其家族虽不如以往那般大盛，地位却不容小觑。

按照以往，皇帝势必会同意。可这一次，他竟然冷言拒绝，并坚持将其送出宫埋葬。

朝堂上下皆言不妥，奈何圣上意绝，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迎秋和慕秋一边哭着一边帮燕听煜整理仪表，宫殿内盈满哭泣声。

“娘娘，奴婢知道您不喜欢太素的妆容，奴婢一定给您化得漂漂亮亮的。”

躺着的人儿安安静静地，在两人的手下面容渐渐鲜活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一般，不久后就会醒过来。

可迎秋知道，她不会再醒过来。

“娘娘，您怎么这么傻，明明还有生路的。”

迎秋忽地又想起皇后端来的那些东西，哑了声。

人人都道燕贵妃嚣张跋扈，处处与皇后作对，还不知死活地招惹东水裴氏的家主。若不是有燕家在她背后撑腰，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只有她们知道，她们的娘娘才不是外面传言的那般。

她们的娘娘，比中宫娘娘好了不知多少倍。

迎秋抬手擦一把眼尾的泪水，忽地想起娘娘前几天说的话：“过两天，本宫给你们放个假，好好出去玩一玩。别整天憋在宫里，都快发霉了。”

手中的眉笔“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眼泪复又汹涌起来。

“原来娘娘是早就安排好了，早就决定赴死了。”

怪她们当时太愚钝，只当是娘娘心情不好。万没想到，娘娘当初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还为她们安排好了退路。

“可是娘娘，奴婢既承了娘娘的恩，必定是要报答娘娘的。”

……

平地起风意，纷乱的雪洋洋洒洒胡乱飞舞。圣上派身边的少监张大福跟着，与迎秋慕秋一起送燕贵妃下葬。

两人跟在棺木两侧，一行人出了宫门。

必经之路上，立着一道劲拔的身影。听闻脚步声响，那人转过身来。精瘦的腰身间配着长剑，骨节分明的大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裴相。”

张大福忙堆起笑脸，上前两步对着裴玄年见了礼。

东水裴氏的家主，容貌昳丽，是上京无数女子的梦中情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官拜尚书令，典领百官。可他又心狠手辣，清冷不近人情，令无数贵女望而却步。

传言他杀胞弟，才夺得家主之位。此种说法后来喧嚣尘上，传得人尽皆知。他并无过多解释，并任由此传言扩大，只不过后来，主要传播此言论的人大多离奇死亡。

自此之后，继他不近女色之后又多了一条心狠手辣。也无人敢在公众场合公然谈论这位裴家主，生怕一不小心脑袋搬家。

张大福看了一眼棺木，停了这一会，棺木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这位燕贵妃确实不与平常人一样，明媚又张扬，还很聪明。虽然是燕家养在寺庙的女儿，却知进退，懂礼仪，并且还在圣上少时救过圣上。

怪不得能得圣上青眼，独宠后宫三年，哪怕当初她差点成为了逆贼的妃子，圣上也还是将她纳入后宫，并给了贵妃的头衔。

可他没想到，这位贵妃胆子大到竟然去招惹裴相。

裴相记仇，此时来，难保不是来鞭尸的。如此寒冷的情况下，张大福额头上竟渗出细密的汗珠。

纵使燕家再有罪，可这位贵妃也确确实实是圣上的心上人。他自小跟着圣上，其心思还是能猜到一二。圣上本就无意处死她，奈何几大世家联合施压，这才不的不下令处死。

怎知贵妃为圣上着想，留下认罪书，自裁而去。圣上力排众议，执意要让贵妃入土为安。

若是生在平常人家，圣上和贵妃必然是一对让人艳羡的佳偶。

贵妃深情明大理，如今人已经去了，他也应该保住贵妃的尊严。若是裴相执意要鞭尸，他就算是拼上这条命，也要拦下他。

裴玄年点头示意，神色清冷，绕过他朝着棺木走去。一步一步，如同走在他心上，走得他心惊胆战。

“裴相，”张大福快走两步，拦在他面前，“这里面是罪妃，奴婢怕污了裴相的眼。”

裴玄年高他一个头，张大福不得不稍微仰起头，陪着笑脸。手心里全是汗意，黏湿一片。

“我知道。”

狭长的凤眸冰冷地没有一丝温度，清冷的声线无波无澜，听不出半分情绪，却叫人更加心慌。

雪似乎又大了一些，在几人面前筑起浮动的屏障。

裴玄年长身玉立，拔剑出鞘。周身气息微动，漆黑的眸中闪过冷色，语气冰冷不容置喙。

“我只是来看一看，燕贵妃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