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栖忆淡道:“若是想出去,接下来的问题好好回答。”
“呵。”那人一笑,“你说。”
“徐逸。”陈栖忆吐字道。
徐逸晃晃脑袋:“你既然都知道我是谁,为何还要来救我?”
陈栖忆向后一退,眯起眼睛:“有条件,你的画。”
徐逸漫不经心:“假的,你要怎样?”
陈栖忆未免没想过这个结果,之间眼下情形实在危险,便道:“好,看来你是不想活了。”
里面的人沉默。
只听陈栖忆接着道:“你认为我会觉得你能拿到《琉璃凤竹图》?那也太高看自己了罢。”
徐逸蓬头垢面,一张脸被鞭打得伤痕累累,额间伤口被撕裂,正汩汩向外冒着血,他淡漠地看了一眼这人,笑道:“你都知道我没这个本事,还来问我作甚,不如一刀了结我,好做个解脱。”
陈栖忆手上确实转着一把匕首,他笑叹:“不,你知道。”
徐逸向后一躺,颇为无奈:“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徐帆。”陈栖忆打断他,极轻极轻地吐出这两个字,如蛇信一般,直透心脏。
徐逸冷眼看他:“你要如何?”
陈栖忆侧过头:“不如何,你的好哥哥被施了点小手段,只有三天,哦不对,现在只有两天了。”铁匕往上一甩,在半空中打了个漂亮的弧度。
徐逸怒极反笑,在黑暗中直起身,摇晃着朝陈栖忆走去,“看来我是不得不说了。”陈栖忆止住手,眉眼放松。
“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徐逸阴森森道。
陈栖忆挑眉看他:“你认为你还有多少活路?”
“我从没想过我能活。”徐逸满不在乎,“你想用徐帆来挟持我?真是可笑。”
“这个眼熟吗?”陈栖忆淡笑道,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只手镯。
徐逸勉强看清楚是何物,瞳孔骤缩,极力忍耐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栖忆隔着铁柱,“只是提醒你一下,你的荷羽姑娘也在我手上,两天。顺便告诉你,恶镰派已经没了。”
徐逸咬牙切齿:“你究竟是谁?!”
陈栖忆又是挑眉,没想自己随口胡诌的话这傻子竟然信了,他把手镯一晃,又收进衣服里:“徐公子都不说自己是谁,我何必自讨没趣。”
徐逸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开口:“我告诉你,但你怎么肯定就一定是与我一道的。”
“一道不一道还另说。不过你看我这身穿着,觉得我会是什么人?”
“她现在如何?”徐逸问。
陈栖忆笑道:“徐公子没死之前,姑娘也不会有任何事。”
“好。”徐逸应下来,“不过这里不是说这个的地方。”
陈栖忆霁颜:“徐公子放心,这一整层地牢都碍不着什么。”
徐逸深深看了他一眼,认命般道:“你猜得不错,我是恶镰派的人。”
陈栖忆颔首:“你进入琼山派是为挑拨与琉璃阁的关系,你接近荷羽是刻意为之,是你将《琉璃凤竹图》失踪的消息传播出去,而在得知荷羽的身份后,又起了私心?”
徐逸沉默。
陈栖忆会心一笑:“也是你想要将《韩熙载夜宴图》说成是《琉璃凤竹图》,献给陆川后妄图享受一生富贵,却发现他是清正之人,根本没有那个心思,最后被他抓起来,只得蜷缩在这个地方。”他看得出来,徐逸对荷羽未尝没有真心,但细作就是细作,只可惜是个不这么坚定,还有点傻憨憨的细作。
“有没有对你说过,你很聪明。”徐逸无话可说。
陈栖忆知道自己猜得很对,展颜道:“是么?倒是常有人觉得我不够聪明。说罢,你知道的东西。”
“后厅,汀兰堂。”徐逸如实招出,“你想要的,其实是《韩熙载夜宴图》吧。”
陈栖忆不置可否,道:“比较好奇你是如何拿到的这幅画。”
徐逸淡道:“拿到了便是拿到了,没什么原因。先带我出去。”
“不是这个。”陈栖忆笑起来,笑里藏刀,“是《琉璃凤竹图》。”
“不在我这儿。”徐逸眸光一冷。
“你肯定知道点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陈栖忆呵呵道,“但没事,你已经被榨干了。”
“你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匕首再次转起来,陈栖忆勾起唇角,道:“当细作也要点脑子,徐公子应当要知道,自己已经被恶镰派利用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徐逸惊道。
“字面意思。”陈栖忆走上前,那锋利刀刃一寸寸刺入徐逸的心脏,“活得清醒一点,不然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徐逸又惊又疑,惊惧地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穴口全然被封住,只能呆呆坐在乱草上,剧烈的疼痛从心口处蔓延,扩张到全身各处,每一处的血管似乎都爆裂,血液在体内乱涌,最后渐渐停下,直至凝固。
“你到底是谁?”生死之时,徐逸问出最后一句话,因为惊恐和愤怒,他的双眼爆出,血丝清晰可见,看上去颇为骇人。
陈栖忆朝他灿烂一笑:“恐怕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匕首再次深入,心口处血流成河。
战栗的身体也慢慢停止抽搐,徐逸突出的双眼始终不愿闭下。陈栖忆将他抛进提前挖好的地洞中,又拿了些稻草覆盖,把血粘在自己身上,而此时,昏暗的地牢内冲进一束夕阳,陈栖忆敏感地回头,却见是有人前来。
时间掐得正好。
他抬眸往那群人看了一眼,砰地倒地。沉闷的声响在空洞的地牢中显得清晰至极。
“发生什么了?”有人道,转眸一看,却见有同胞倒在地上,心中大惊,连忙带着一群人走过去,开口就问:“这位兄弟,你没事吧?”
陈栖忆面色苍白,手指不停颤抖,口吐白沫,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颤颤巍巍道:“跑了,那人……”
他说的词不达意,好在那人听得明白,心中大震,立马回头吩咐道:“来人,快去追!”
陈栖忆继续演戏:“大人,小的命不久矣,已被那人击中心脏,别管我了,你快去,找到那反贼才是,咳咳咳,最要紧的。”
“那怎么能行。”那人慌道,“来人!”
陈栖忆虚扶住他的手,道:“小的心中知道,别浪费时间了。”他说得楚楚可怜,好不壮烈,激得那人浑身一个发憷,问道:“你叫什么?”
“小的无名无姓,大人,你快去。”声音越来越低,眼看就要离开。
那人心一横,松开手,大吼道:“必须把那人追回来!”
那人官似乎还不小,人却是愚笨得很,压根没看出有一丝不对劲的地方,陈栖忆半睁着星眸,脸一侧,盖住微微上扬的嘴角。
被他一发酵,脚步声在地牢内外迅速响起,他放下眼帘,只感觉自己被一人用手拖着,拖拉到一处阴暗潮湿之地。陈栖忆苦笑蔓延,忍着没发出动静。
等人都散去后,陈栖忆这才站起身,长舒一口气,费力从里面出来,又找了个替死鬼代个劳,只见夜空越来越黑,不由漫上笑意:看来森森能够领会到他,果真是心有灵犀。
此时陆川身在何处?他被这场闹剧远远隔在外面,若是想知情,还需要一段时间。
“陆将军,你选的此地当真是个赏夜景的好地方。”池念森笑嘻嘻道。
“你怎么会知道今日会有银河?”陆川道。他刚从外头办事回来,就被池念森拉着去看星空,连宾客都没见上几个。起初还有点不满,现在却是能体会到池念森闲适安然之感。
池念森一哂:“在外面闲逛了这么久,总归还是知道一些。”繁星挂在天上,宛如明珠降临世界,形成一道璀璨的银河,熠熠生辉。
“我确实很久没有看天了。”陆川沉吟道。
池念森宽慰道:“你才多大,以后有的是机会。”
短短几年,便把之前空有壮志的少年锻造成一位功成身就的将领,池念森不知道这些年陆川是怎么过来的,总感觉与之前完全不同,可也就年长几岁而已,青涩就能全部褪去么?
“将军。”旁边有人上来报,“地牢里有犯人逃出去了,现在我们正在追。”
陆川嗯道:“是谁?”
“徐逸。”那人言简意赅。
“务必迅速。”
池念森嘴角微扬,眸中倒映出星空胜景。
“你在笑?”陆川摒退下人,“为什么?”
“人就是要多笑笑。”池念森随口胡诌,“面上多笑笑,指不定真的就变开心了呢,我常常这样,你看我现在不是挺愉快的。”
陆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较真道:“若是常笑,下人就会觉得你好欺负,便不会再听你的话了。”
池念森汗颜:“陆将军说的也有道理。”
“无论说什么,”陆川转头望他,“谢谢你。”
池念森眉一挑:“将军谢我什么?”
陆川笑得清浅:“多谢池大人捧场。”
池念森唇一弯:“陆将军真客气,该是我谢谢你的才对。”
“景初。”陆川眸光一淡,深深凝望着他。
“嗯?”池念森心弦一颤,这个称呼他有好久没听到了。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我不清楚。但你很开心,我看得出来。”陆川话锋一转,“你说,人都是要成长的。景初,你变了。”
“成长何尝不是一种变化?”池念森不动声色反问道,心中默默打鼓。
陆川老鹰般的尖锐瞳孔看向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你在想什么?”
池念森骇了一跳,索性夜空下什么都看不真切,可他却能看见陆川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眸,好似即将要直勾勾地射穿他。
怀疑、猜忌、保留。
池念森大脑飞速运转,可把脑袋想了个破也没想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最怪异的,只有……
他心一沉。
“景初。”陆川呵呵笑道,“在我面前的,是你吗?”
池念森心中已经把陈栖忆来来回回骂得狗血喷头,面上含笑,改口道:“我是谁还需多言么,泽洋,这张脸,是谁也仿不来的。”
他直呼陆川的表字,可谓大胆。果然,陆川明显一愣,沉吟道:“敢这样叫我的,都死得差不多了,你今日冒这个险,不怕我做什么?”
池念森轻叹道:“如今你我地位实在悬殊,我这样称呼将军已是大不敬,可若是不这样,让我死在冤枉之下,却是万万不成的。只盼将军能信我一回,再处死我也不迟,死得也算有脸面。”
陆川显然把他认成“齐国师”,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或是沁竹玉佩,或是相似的声音体型,但是倘若真被怀疑,那才叫悲催呢。
思及此,池念森这才领悟到为何陈栖忆要让自己这样做,他顿时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挖地三尺,把这狡猾之人好好质问一番。
陆川缄默。
池念森知道他一时半会信不了,自己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干脆就不多说什么废话,看人心罢。他暗自寻思着,自己应该和这陆川交情挺深,顾着多年人情,是以也出不了大事,但照他此时的态度——
似乎陈栖忆和陆川关系不怎么样啊。
池念森星眸一眯,刚滚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强行收回去,现下这两人都是炸弹,而他就是那根导火线,指不定稍稍一个不慎,火焰就会满布全身。他估摸着时间也该结束了,于是换了个开头:“将军,晚宴即将开幕,便请回罢。”
陆川习惯性地抬起头,打算先不去追究这个巧合,眼睛一转,旁边立马有人上来,池念森站在远处,自然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见那近侍嘴巴一张一合,利落得很。判断着张开的弧度、大小,池念森心中转过一个急弯,微抿紧唇。
两人前后回到陆府中,池念森自己也识趣,没在说些有的没的,目标明确,直直朝地牢方向走去,在一个转角,面前突然冒出一人,池念森一惊,脚步连忙匆匆停下。
杜崇明也是诧异,看见里面前是谁后,慌忙低下头去:“郎~~池大人。”
池念森眉头紧锁:“杜大人不好好地在晚宴上,来这里是做什么?”
杜崇明直起身,恭敬回答:“池大人不也是在这里?”
池念森冷笑道:“这声池大人真是叫得好听,看来杜大人是面具戴的太久了,把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新春的夜晚偏凉,加之他别有意指的话,杜崇明只感觉周身雨露深重,凉飕飕的风钻进耳中,目光也随之冷冽下来。
还没等他开口,却听池念森活头再转:“不管你在这里干什么,陛下马上就会来,所有人都在那里,你此举当真是好不礼貌。”这语气,已经脱去方才的阴森,纯纯就是教训斥责。
杜崇明眸光一闪,有点分不清刚才是否是错觉,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在下的错,这便去。”
“慢着。”池念森叫住他。
杜崇明颇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但也反驳不了什么,只得在他面前站定,道:“大人何事?”
池念森淡道:“既然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也就不用什么大人不大人的。”
杜崇明了然,这话的意思就是说要把自己的位子放清楚,他心中巨石沉稳落地,想来刚才真的是错觉,郎君看来没有别的意思。
想到这儿,杜崇明心神稍定,规矩答曰:“郎君,您有何吩咐?”
池念森哈哈一笑,将自己“齐国师”的身份坐实了,接着道:“大的吩咐没有,只是我不知,崇明的聪明劲都去哪里了,若是上午崇明看见我易容的样子,还不肯相信,还暂且可以理解,可崇明为何不看看我,到了现在,还是不肯相信么?”最后的问句,声音陡然沉下来,尾音也变了调。
杜崇明全身一颤,妄图忽略这一点,但那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他的骨骼似乎都溢出血来,正在一点一点,随着冷风融化。
杜崇明一顿一顿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响声,不是他想抬起头,而是面前这个人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掐住了自己的下颚,逼迫他抬起头。
“池念森”坏笑道:“崇明这是怎么了?连我是谁都不认得了吗?那真是让我好生伤心啊,啊对了,崇明还没回答我,来这里是干嘛的?”
杜崇明绝望地闭上眼,不愿直视那双眼睛。
但那声音还在继续:“崇明不说,可是我知道,崇明是想去看一看你的好同伙,我说得对么?”咔的一声,杜崇明直觉喉骨错位,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说得简直不错,崇明的面具还是戴得过久,还以为自己真是杜崇明,若是我现在把这张可恶的人皮给剥下来,崇明还能想起自己是谁么?”
声音越来越远,眼前越来越暗,多亮的夜空都看不清楚了,杜崇明嘴唇发青,混沌的双眼半眯着,早已吸不进一丝氧气。
就在此时,那人松开紧箍他脖子的手,杜崇明双腿发软,支撑不住,就要倒在地上,突然,后脖颈一紧,他原本迷迷糊糊,这时却是大骇,企图动用最后一点力气拼死反抗。
“藏得挺深啊。”陈栖忆牢牢掐住那一丝裂缝,笑道:“处心积虑混到这个位置,又处心积虑来到我身边,崇明是认为自己的演技已经天衣无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