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那侍卫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早已自动免疫,看这人真的动怒,勉强作了个揖,道:“小的没有这个意思,但是陆将军今日不接客是真的。”心中却在暗暗腹诽:这又是什么人,想攀高门想疯了吧,不自量力。
池念森听不见他的心里话,若是听到了,怕是这侍卫今晚就保不住脑袋。他沉吟:自己若是直接报上身份,难免会引人耳目。
回头一看,陈栖忆还好端端地站在一边,于是池念森走过去,朝他开口:“你究竟有什么事?”
陈栖忆笑叹:“我是说混进去,又没说是去光明正大地找他,你这是作甚?”
这是什么逻辑?池念森一时无言:“你想干这种事别带上我。”
“过来。”陈栖忆朝他勾勾手指。
一阵轻语。
“你说真的?”池念森狐疑。
“信我。”陈栖忆点头道,“森森你也知道,我现在已是个死人,若是就这么突然出现,怕是要把他们吓个半死。”
“那你扮周荣不就好了?”池念森道。
陈栖忆答:“周荣这幅皮骗骗几个纨绔还说得过去,你要真枪实战得上,和那几个人精周旋,难道不会一眼就被戳破?”
池念森霁颜,抬手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这脑子,平常想的都是什么啊。”
“基本上都是在想你,别的人不想。”陈栖忆对答如流。
池念森讪讪收回手,笑道:“别胡说。”
反正别的不说,马甲要护住。“是有一个庆功宴。”陈栖忆说起正事,“陆大将军的庆功宴,你猜有谁会来?”
池念森道:“能有谁,朝廷上几个呗。”
“嗯,宁承运也会来。”陈栖忆大胆道。
这听得池念森汗毛立起,低吼道:“你不要命啦,竟敢直呼圣上的名字!”
陈栖忆却是浑不在意:“皇上御驾亲自前来,你说这规模大不大?”
“这倒是少见。”池念森低眸一想,“许是有什么其他东西?”
“聪明。”陈栖忆道,“我打听到的,又是一幅画,名画。”
“什么画?”池念森斗胆猜测。
陈栖忆颔首:“《韩熙载夜宴图》,先有《五牛图》,后是这个。你不觉得其中必定有什么关联?”
“这图在谁那,是谁的?”池念森赶忙问道。
“陆川的,在陆川那。”陈栖忆回答,“在这场庆功宴上,这幅画绝对是压轴出场,不少人都惦记着呢。”
池念森又问:“怎么得到的?”
“奇怪,凭空来的。”陈栖忆神秘一笑,“对外宣称是祖上传下来的,但具体的内幕,像是要进去了才知道。”
有过上次《五牛图》的经验,看来这《韩熙载夜宴图》里面也绝对有猫腻。但是这不是什么拍卖会,而是正儿巴经的庆功宴,想把这幅图搞到手,这简直比登天都要困难。更何况他们两人的身份都是相当尴尬,想混入庆功宴都是一个问题。
“走一步看一步吧,这庆功宴什么时候开始?”
“明日申时,估计要闹到戌时。”
池念森抬头看看天,正是薄暮冥冥,天色将晚,夕阳在慢慢消退,要是真的能进去,徐逸的事也会不攻自破。
“今天是没希望了。”陈栖忆也看天,“那侍卫死活不让进,真是缺根筋。”
“要是你直接走到他面前,对他说我是谁,他会不让你进?”池念森打趣道,“他会以为鬼转世了,然后被吓得屁滚尿流。”
“嘶——”陈栖忆道,“这行不通,这阴司的东西可开不得玩笑。”
“你跑慢点——给我玩玩啊,你都玩这么久了……”孩童声音跟着他的尾音从不远处传来,只见一绑着两个花辫子女孩兴奋地跑着,脸上带着笑。前面追着一个男孩,甩着手里的灯笼,叫道:“你要是能抓住我,我就给你!”
“你反悔了,哼,不讲理!”女孩依然笑着,追着前方的男孩,“本来就是我的东西,还给我啊!”
这一幕其乐融融,看得在一旁的二人皆是一笑。
“今个是什么日子,这么热闹呢?”池念森道。
天色又暗了几分,临近黑幕。
“怎么没有宵禁?”陈栖忆也疑惑。
他话音刚落,指尖上空突然爆出一阵声响,噼里啪啦!
二人顿时抬头向上看去。
火花在天空中绽放出热烈的舞蹈,一层接着一层,五光十色,目不暇接,美得惊心动魄。
“过小年了。”池念森反应过来,“青州怎么也会举行烟花秀?”
“陆大将军都来了,怎么说也要表示一下欢迎。”鞭炮声越来越响,陈栖忆也提高声音。
池念森惊喜道:“看来他在这。”
“不如去找他?”
“成!”
逍遥谷,琉璃阁。
书窗前的江笙声猛地抬起头,看向遥远的天际,还是如往常一般恬静,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又低下头,揉揉脑袋,低沉道:“我好像听到什么了?”
“笙声,宵夜吃吗?”师姐搬来一碗饺子。
江笙声抬起头眼眸,乐道:“谢谢师姐,今天是过年了吗?”
“是小年。”师姐摸摸他的头,“快吃,明天还有事干。”
“师姐,一般过小年的时候都会干些什么啊?”
“嗯?一般就是吃点好吃的,笙声想做什么?”
“没有,我只是感觉,这个时候应该是大家聚在一起的,一起讲话聊天,还有很多小吃。”
师姐失笑道:“师姐知道了,笙声是想去外面看看嘛,但是这个不行,这个是规矩,笙声很小就知道了。”
江笙声乖乖点头,咬了一口饺子:“我知道的师姐,我就说说。”
等待师姐离开后,江笙声三口两口就把剩余的饺子吃完了,嘴中喃喃道:“没有那根糖葫芦好吃……”
师姐在门口听闻这句话,皱皱眉,眸光一暗,却又是折返回来,见已经空了的盘子,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几番欲言又止。
连江笙声这个大咧咧地都发现不对,好奇问道:“师姐,你怎么了?”
师姐眼底流露出一丝无力,又摸摸他的头,声音又低又轻:“笙声,你答应师姐,不要难过好不好?”
江笙声以为她在说糖葫芦的事,笑哈哈道:“师姐担心什么啊,笙声又不是小孩子了。”
师姐无奈一笑,搭上他的肩,道:“既然笙声已经不是小孩了,那师姐问你,如果有之前的人来找你,笙声会见吗?”
“什么?”江笙声疑惑,“之前的人?”
师姐又道:“笙声随师姐来好不好,师姐带你去见一个人。”
江笙声懵懂的点点头,跳下椅子,拉起师姐的手。而师姐满心愧疚,她紧紧攥住江笙声柔软的手。
笙声不要怪师姐,因为师姐明白,笙声应该去见一见的。
山门外,一陌生女子静静站立,身影瘦弱,面容普通,不过碧玉之年,却已显出几分忧郁疲惫,在偌大的逍遥谷中显得愈发可怜,好像连晚风都能将她拂走一般,可是她的身形却是丝毫未动。
“斯琴姑娘。”琉璃阁门生上前道,“这边请。”
陌生女子颔首,抬步跟随着门生的步子,因为多年来的长途跋涉,她的面颊削瘦,颧骨微微突出,少女的模样初长成,眼窝深陷,瞳眸深蓝,但憔悴落魄之意却是怎么也抵挡不住的。
她太久没被人这么好好招待过,一刹那忽然感觉竟是回到了幼年,回眸一看,斯琴惨淡一笑,目光有些畏惧,怯生生地看着坐在主位的松风音。
“笙声的客人?”松风音不愧一派之主,看见面前人如此不得体的模样,也没展露一丝不适。反而好奇心起,想着笙声一向深入浅出,哪里来的朋友。
一旁师姐俯身在松风音耳边低语,解释这女人究竟是谁。
师姐潦草说了几句,但已足够松风音把事情搞明白,只见他眼神一冷,刚才的一点温和荡然无存。
斯琴这几年看过太多人的白眼,早已不甚在意,但面对松风音,却是莫名的悲伤,好像是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八年啊,她找了足足八年,最后还是挽回不得么,结局真的改变不了么?
八年的风餐露宿,八年本该是美好的时光,她失去了所有,她一文不值。
如今的这个唯一念想,也要飞灰烟灭了吗?
松风音撇过脸,淡道:“既然你是来找笙声的,也不必和我多说什么了。”
能让我见他一面,就足够罢,斯琴想。
江笙声从没离开过,他其实一直隐在暗处,小小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松风音垂首咳嗽一声,师姐目光一凛,瞟向江笙声。
斯琴显然也注意到,颓废的身子缓缓转过,如长久未开启的古旧机器,就在那一瞬间,四目相对。
两人皆是一愣。
斯琴再也忍不住,再硬的心也在这一刻尽数瓦解,少女苍老的泪珠滚滚落下,泪水落进嘴角中,又凉又咸。
她没有去擦,无声地半张着嘴,只让泪痕肆虐。她也没有说话,浸湿的睫毛让视线变得迷茫,方向却始终不变。
喉咙里发着咯咯的响声,如风冲破脆弱的纸窗,让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说的是:
“笙声,声儿,快,让阿姐抱抱你,和阿姐一起回礡国,好不好?”
江笙声眸沉似水,看着哭得泣不成声的斯琴,喉咙一堵,气息一乱,默默移开视线。
斯琴试探着走上前,粗糙得如同老妇般的手,痉挛的、可怖的、可叹的一寸一寸、一点一点伸向那个漂亮可爱的男孩。
江笙声太阳穴突突地跳,错乱的视线无处安放,呼吸急促,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斯琴的手一滞,失落的双眼黯淡下来,她又慢慢收回手,自嘲般无声地笑了一下。
“你……”江笙声断断续续道,“怎么会来?”他知道问这句根本无用,面前这个血缘上的姐姐是个哑巴,又怎么能回答他。
谁知斯琴愚钝地摇摇头,竟从怀中掏出纸笔,在上面写上一串文字,是蹩脚的汉字。
“你恨我。”斯琴一笔一画。
江笙声躲在暗处,讥诮道:“怎能不恨呢?我的阿爹阿娘,都是怎么死的?无辜之人都是怎么死在用心之人的安排下的?他们都是怎么死的,你全都忘了么?他们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母亲又在哪里?怕是在谁的温柔乡里谄媚吧!别以为如今你扮作一副可怜样,就想博得我的原谅,我告诉你,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故意说了好多个“死”字,为的就是刺激面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斯琴眼眶又湿,颤抖的双手再也握不住那张黄纸。轻飘飘落在地上,空气中有把烈焰将其撕碎,吞入无尽的黑暗中。
只得叹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笙声!”松风音脸色一有点不好看,突然开口,“不得无礼!”
江笙声一惧,但看着斯琴一副天底下的人都委屈她的样子,心中怒火完全按捺不住,嘴中将早就想说的话都一吐为快。
是以江笙声竟是无视琉璃阁掌门的威压,腰身一挺,冲出来吼道:
“你为何还要来找我!见不得我过得好吗?怎么地,你家金主没了,没钱花了,就要来祸害我吗?我爹死在你母亲的刻意为之之中,我娘在灾难中,多少次死里逃生,才躲过你母亲的无赖陷害,她又费了多少力气,才在阴冷腐臭的茅厕中生下我,自己却再也睁不开眼睛——”江笙声嘶哑着喉咙,目光已经变得尖利,他仇视着面前女子,愤怒,仇恨,怀疑交织在一起,“斯琴,你是有多自私,你又有是有多幸运,如今你这副人不人的样子,完全就是自作自受,你咎由自取,你活该沦落到这番田地!”
“江笙声!”松风音怒喝,他从没见过自己心爱的小弟子这般疯狂失控的样子,当即一拍桌案,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
周围顿时安静了,只剩下江笙声粗重的喘息声。
斯琴默默低下头,泪如雨下,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干枯的双手在上面写下一行字,轻轻放到一旁桌子上。随后在江笙声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朝堂中的每一个人行礼,她还不太懂中原的礼仪,动作也显得生疏。但是斯琴一板一眼,就这么几个动作,她做得格外认真,就好像在做一件大事一般。
她离开了,没留下一句话,连一抹尘埃都没带走,似乎从没来过,刚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江笙声突然感觉脸上有点湿,他一抹,不知何时,他也流下满面泪水。
只因那张纸上写的礡国文字:是阿姐欠你的。
江笙声愣住了。
对啊,你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