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影,一个修长挺拔,站着,一个慵懒随意,坐着。何良修听到皇帝在喊他,忙俯身走过去。
宁安帝很明显喝了点酒,浑身醉醺醺的,他唤何良修过来,食指勾了勾,低沉道:“你知道朕为什么带你来吗?”
何良修自然只能摇摇头,宁安帝一笑:“不知道才对,这种事啊,只有朕一个人知道。”
皇帝喝过头,爱说话,何良修能看得出来,等他说得差不多了,他开口:“陛下,臣扶您回去吧。”
宁安帝两颊微醺,摇摇头拒绝了,他重新看向早已沉默的天空,喃喃道:“这种事,天下只有朕知道,你当然不知道!”说话间,他一把掰过何良修的脸,似疯似狂,接着说:“你怎么可能知道啊,只有朕——!”
何良修没说话,下巴被捏得泛红。
“你知道朕很讨厌你吗?”宁安帝突然松开手,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一句。
何良修低下头,道:“知道。”
宁安帝又笑:“对哇,朕讨厌你,朕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向一旁低眉顺眼的人,又发起怒来,“谁允许你低头!”
何良修只好抬起头来。
“以后没有朕的允许,不能低头。”皇帝说道,“你怎么能在我面前低头?”
何良修面无表情,看着座椅上的人,自嘲一声。
而这一切,全然被池念森看在眼里,他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两人亲密无间的姿势,便也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宁安帝身边侍卫多,既然他们都能看到,皇帝也肯定已看到他们。但越是这样,他却丝毫没有一点避嫌的意思,仿佛就是要明晃晃地告诉他们,这个事实。
什么事实,当然是与何良修的一桩孽缘。
池念森觉得愈发有意思,宁朝民风开化,好男子倒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坏事,但前朝皇帝还没有娶过男妻。结果到宁安帝这是要打开这个先例吗?
他扭头看向陈栖忆,问道:“陈大人,宁朝之前也是这般么?”
陈栖忆眼尾一翘,对他这个问题很有兴趣,回答:“不这般,宁朝开国皇帝是严厉禁止过这样的,但一代比一代玩的花,如今慢慢就也不甚在意。”
“那这样难道不算忤逆吗?”老祖宗的话都不听,这还了得。
陈栖忆却赞同他的观点:“没错啊,本来就是忤逆。但是没惹出过什么大事,也没人把这种事放在明面上来讲。”他收回目光,接着说:“听说宁朝第一代太子就好龙阳,当时老皇帝在临终前才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生怕这太子做出什么事情,躺在病榻上就要废太子。”
池念森眉一挑,原来宁朝还有过这样的风流往事。
陈栖忆平静地说:“太子当时在朝中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老皇帝实际上根本就不能拿太子怎么样,所以老皇帝说什么要废太子,根本没有人放在心上。但老皇帝毕竟是开国人,还是很有手段的,只是老了脑子糊涂,一时心急在归天前写下密旨,大致就是说只要有立男妃这类事情发生,就把皇位传给端王。”
“太子也生气,果然不闹事了,但等老皇帝入土为安后,就是改不了,一年间不知道招了多少个侍郎,这侍郎的用处广泛得很,床上好用、床下忠心。就在这时,端王一派拿着密旨出来,大放厥词,也把皇城内搞得乱糟糟的。皇帝和端王的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
“过去这么多代还没缓和?”池念森问道。
“当然缓和,只不过这种有关权势的仇,那一方都不肯让步,便一直在暗中较量。”陈栖忆道,“所以,像这种东西,还真有遗传之说。”
池念森盈盈道:“确实,不然也不会一代比一代玩得花。”
看台上的人渐渐散去,虽然没有宵禁,但人们还是保持良好作息,这让池念森这种每天三更半夜不睡的人很是敬佩。
宁安帝带着何良修下了看台,劳累不说,饮酒让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一个踉跄,本能地握住旁边的手,尽力保持君王威严,步步往前走。
何良修扶着他,黑夜挡住他的脸,没再说过一句话。
陈栖忆看这两人离去的背影,饶有趣味,问道:“森森,你说他们是不是真的?”
“我怎么知道。”池念森敷衍道,心里却也在打着鼓,何良修本是朝中一股清流,如果真的被宁安帝所强迫,也是让人唏嘘。
“皇上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四十好几了还改不了。”
池念森一愣,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说啥,皇上喜欢什么类型的?”
“就这种的呀。”陈栖忆摸摸下巴,继续道:“何良修放在人群里也算俊朗,鼻高眼深的,难怪宁安帝看得上他,只不过和我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毕竟我俊美无双,任何人看见我想必都会脸红心跳。”
池念森懒得听他自恋,一个踏步迈上看台边缘。陈栖忆露出过于惊讶的表情,害怕道:“森森,你可不要想不开,在我心里,池大人永远是最美的嘛!”
池念森终于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愤愤道:“你没事别老犯病,你要真这么关心我,还会在这里干站着不动?”
陈栖忆乖乖闭嘴,抬步走上去,向下俯视,片刻又开口:“你在看什么?”
“安静。”池念森聚精会神,眼珠不住地动来动去。
陈栖忆知道他肯定发现什么,于是也认真观察起来,灯火一家一家熄灭,亮度在不断减弱,越来越难。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鸦叫,更添几分神秘。
“你在上面。”池念森突然开口,随后一手支撑,跳下看台,不过几秒,稳稳落在地面上。陈栖忆领会他的意思,在高处往远处俯瞰。
池念森凭借刚才大致记住的脑海地图,循着记忆往前飞驰。
他在陈栖忆发神经时无意间看到一黑影飘过,他不会放过任何一细节,盯着那来去匆匆的黑影看了许久,了解行走规律,便跳下看台,准备近距离追踪。
陈栖忆在房屋石壁间穿梭。突然密耳传音,是池念森的声音。
“在他达到目的地之前捉住,估计不久了,小心有偷袭。”
陈栖忆浅浅“嗯”了一声,紧紧跟住池念森的步伐。就在前面,池念森在心中暗暗辨别,可是霎时,那黑影改变原来的规律,往反方向离去。
糟糕!这人竟然还这么警觉,被发现了。池念森知道不妙,对陈栖忆说:“那人现在正把我们领去其他地方,极有可能是埋伏。陈大人,今夜辛苦了。”
“这有什么,跟牢他,就算知道前面是狼穴,也要去一次。”陈栖忆回答。
池念森莞尔一笑。
陈大人确实有时候挺让人讨厌的,但关键时刻,总不会掉链子。
那人明显放慢速度,竹镖在池念森手腕间蓄势待发,池念森黑色的眸子似被冰冻住。
就在这里,一个转角,池念森手心向上,三支竹镖齐齐射出,却一支都没射中那黑衣人。在高处的陈栖忆不由嘴角抽搐。
黑衣人不再隐藏,越身而出,手中一支毒箭,“砰”的一声,毒箭如脱缰野马,正向池念森眉心。
他早有准备,不慌不忙躲开,那毒箭插在身后草地上。不多时,草地上冒起熊熊白烟,很快覆盖地面,如同浓重雾霭一般。池念森连忙飞跃腾空,来到清明之地,寻找身影。可那白烟弥漫速度极快,竟又笼罩住高处。
忽然,又是一支毒箭,池念森猝不及防,那箭划开满天白烟,直直朝他冲来。竹镖再次从袖摆中射出,可那支箭来势凶猛,池念森的力量只堪堪打歪一寸,眼看着就要被射中。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只手死死握住这把箭,顿时,薄薄皮肉被擦破,鲜血顺势滴落,剑就这么停留在池念森耳朵前。
耳边传来陈栖忆的一声闷哼。
池念森赶忙意识到这箭上有毒,毒怕是已经从伤口处浸入身体,想到这,掰开那只因为疼痛而痉挛的手。
白雾渐渐消散,陈栖忆的脸在月光照耀下显得苍白。
池念森这才发现,他肩上早已鲜血淋漓。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池念森看向周围。照他的看法,白烟散尽,迎接他们的是被包围,结果眼下空无一人,只剩下被打翻的垃圾桶,和一只无辜被伤的死猫,肚皮被箭剥开,肠肉拖地,血腥味四起,死相极惨。
又被骗了!这黑衣人不是因为知道他们在跟踪他而改变方向,而是根本没有发现他们,而这里,是什么地方?
池念森思忖着,应该是那群人的一个交易点,说不定探究探究,会有什么重要线索。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衣角被一只手无力地拉住了,池念森连忙回头,陈栖忆脸色很不好,青白得让人看着惊心胆战。池念森一哂,内疚道:“实在抱歉。”
陈栖忆许是痛到极点,只是看着他,说不出话。
池念森又巡视四周,说道:“这个地方是他们的老巢,现在被我们发现,肯定不久后就把这个地方撤掉,我觉得里面有东西,如果再不去,就会错过他们的消息。”
陈栖忆:原来受伤也激不起这人的半点怜悯之情。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池念森眼里闪烁着希冀的光,俯下身问道。仔细观察陈栖忆的情况如何。
陈栖忆浑身一动就痛,任由眼前人摆布。
“你手上中毒,好在肩上的那支箭无毒,但伤得很深。”池念森自言自语,想起什么,开口:“你肩上那支箭呢?”
“……拔掉了。”
肩被射中箭,本就很难以忍受,好在陈栖忆有足够内力,硬生生将疼痛之感压下去,心一横,拔下箭。刚才的那声闷哼不是因为被射中箭,而是他反手拔下箭,是刺骨的吞噬感。
但他却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池念森愣了一愣,后咬嘴撕下一只衣袖,不由分说为陈欧逸包扎,又道:“你先别动,我去里面看看。”说完,起身。
另一只衣袖被拉住。池念森惊异之余,见陈栖忆缓缓站起身,低沉道:“我也去。”怕他拒绝,接着说:“放心,不会死,不会让你背锅的。”
池念森挑挑眉,噗嗤一笑:“你死了我也用不着背锅。”又感觉这样说有点过火,人家好心救你,你却在想背不背锅,于是补充道:“你还是留在这,我尽早回来。”
但陈栖忆摇摇头。
池念森叹了口气,说道:“陈大人,你真不用怕我抢走你的功劳,我们都是御史台的,再者你受伤,我怎么可能好意思背弃你去邀功啊。”
“不是。”陈栖忆一改往日的不着调,很认真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陪你。”
陈栖忆这种人不达目的不放弃,池念森知道拗不过他,只得道:“那好吧,我随便你。”
两人来到一处建筑前,因为刚才打斗,门口显得凌乱,但这大门却依然紧闭,没有丝毫动摇,三只竹镖还落在上面。池念森上前拿下竹镖,顺势一用力,门是紧锁的,打不开。
池念森今晚的耐心快用没了,于是他一脚踹开木门,木门受不了这样剧烈的撞击,来回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陈栖忆在颤抖。
池念森以为他很疼,道:“陈大人你实在不行就休息吧。”
“不是伤口的疼。”陈栖忆断然说道。
“嗯?”池念森跨过门槛,余光打量四周,“那你抖得这么厉害?”他没有得到回应,许是陈栖忆不想说了,便也不强求。
这里是一处很老旧的房子,旧的都看不出年龄,但是相当大,出入如同迷宫一般,看来以前人家还挺有钱的。
池念森点起随身携带的蜡烛,三两下做出一个简易的灯,提着灯四处逛。家具也很旧,上面覆盖厚厚的灰。
这一看便知道是很久无人居住了,他们又会在这个地方藏什么东西。
“是开门声。”陈栖忆突然开口。
池念森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去看门口的方向,见大门还关得好好的,才明白陈栖忆说的是上个问题。
“我小时候一听到开门声,就知道自己又要被关在黑屋里,可能是留下后遗症吧。”他淡淡说。
“哦,还有这回事。”池念森一边寻找漏洞,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陈栖忆轻笑一声:“当然有。”
“那你经历的还蛮多的。不过陈大人表面上……”
“嗯?”
“不像是胆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