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凌龙酒庄后院花园中,颜予独自坐在人工湖旁的长椅上。
他手里捏着吃剩的半片吐司,时不时地抬臂扔给浮出水面的锦鲤们。
“Yu,你可真厉害。”
凌肖彻揉着太阳穴,缓步靠近,“就算没喝醉,昨夜也睡得很晚吧?怎么不多休息一下?”
颜予扭头看向来人,自嘲似地笑着回答:“没办法,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起床巡视发酵车间。”
凌肖彻落座在长椅另一侧,指尖动作未停:“唉,这该死的生物钟啊……”
“是不是有些头疼?”
颜予拎出左手边的便携杯,递给凌肖彻,“泡了蜂蜜水解酒,分你一半吧?”
凌肖彻伸手接过,满脸感激:“天呐,还是我们颜总酿最贴心了,我这头简直要疼炸……”
颜予笑笑,没有接茬,继续专心地喂池中的鱼。
半晌,凌肖彻放下杯子,对颜予发出了邀请:“Yu,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一起去发酵车间看看?”
“也好啊!听说凌龙当初建庄时投资巨大,所有设备都是当今世界上最为先进的,科技含量极高。”
颜予随凌肖彻起身,面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我还真是十分好奇,很想亲身参观一下呢。”
“能有机会得到颜总酿的巡视,是凌龙的荣幸才对!”
凌肖彻伸出胳膊搭到颜予肩头,带着人直奔发酵车间而去。
等转悠完一圈,他们两个再度回到入口处时,正巧碰上几位酿酒师在调配最新年份的干红酒款。
瞧见凌肖彻的身影后,领头的那位赶忙挥手打招呼。
“Yu,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帮忙品一品今年的新酒吗?”
凌肖彻朝着颜予挑眉笑笑,状似不经意地提议。
“千万别这么说,Ling。这次幸亏得你收留,眼下但凡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事情,你尽可以讲。”
“就知道我们Yu最够义气了!那快走吧,赶紧给我们提提意见。”
颜予跟着凌肖彻进了调配室,品酒过后他认真地给出了关于出桶时间和调配比例的个人建议。
“这些不过是我的一家之言,各位仅作参考就好。”
颜予放下试管和量杯,笑着同在场的酿酒师们讲道。
凌龙酒庄的总酿对于颜予的声名自然是早有耳闻,原本多少抱持着些许怀疑态度,但经过方才的一番探讨分析,此刻俨然已被其诚恳不张扬的专业度深深折服。
“颜总酿说得没错,凌龙酒庄这两年的产品确是过于流水线了。虽说风评稳定,但属实缺乏特色,更是鲜少有能令人眼前一亮的酒款。
接下来,我们定要多做尝试,敢于创新,避免原地踏步。”
颜予点点头,与对方握了握手:“总酿能有这般眼界,凌龙酒庄未来可期。”
“好一个未来可期!”
凌肖彻抬手狠狠地鼓掌,笑得畅快又开怀,“Yu,借你吉言了啊!日后如果可以,欢迎你常来参观。”
颜予跟着凌肖彻走出发酵车间,正要商量等下去哪里吃午饭的时候,一阵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凌肖彻掏出手机看了眼,神情显露迟疑,没有立即按下接听。
颜予状似贴心地开口:“Ling,要不我先走开,你接电话。”
听见他这样讲,凌肖彻反倒径直摆了摆手,表示没必要,无甚避讳。
颜予仍是礼貌地撤开了两步,但耳朵却悄然朝向凌肖彻的方位。
“宋厂长,有何贵干呐?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很忙才对……”
“您说笑了,我不过是引荐两位认识一下。其余的事可与我无关,还请您自己想办法和对面沟通。”
“另外奉劝一句,见好就收吧。”
“我这边还有点事,就先挂了。”
简短的几句对话过后,凌肖彻便匆忙挂断,接着不耐烦地叹出一口气。
待面色稍缓,他重新走回到颜予的身边:“走,咱们去吃饭。”
颜予没有拒绝,转而告知对方自己接下来的安排。
“Ling,午后我要去趟蒲城。”
“什么事啊?需要我陪你过去嘛?”
“不用,打算去看看我爸妈。之前一直忙着酒庄的事,今年他们的忌日都没能过去,这两天突然很想他们。”
“行,那等下我让凌龙的司机送你。”
“别麻烦司机了,我也想一个人静静,借我辆能开的车就好。”
凌肖彻伸手拍了拍颜予的后背,深表理解:“好,那有事随时打给我。”
*
午后三点半,蒲城市东南郊区的醇酿酒厂门口。
颜予踩下刹车,伸手拉开储物盒。指节拨动翻找了好几个来回,最终选定了一张极为打眼的镀银金属名片。
他开门下车,朝着门卫处走去。
里面的大爷缓缓滑动小窗,扬声询问道:“先生,您有事吗?”
颜予行至近前,俯身开门见山地答:
“您好,这是我的名片。特意从外地过来订购酒品的,不知道该联系哪位?”
门卫大爷似乎极为吃惊,上下打量着眼前人,又悄然瞥了眼停在其身后不远处的那辆黑金双拼色迈巴赫。
尔后,满脸堆笑地同颜予讲:“麻烦您稍等一会儿哈,我这就给厂里的负责人打电话。”
颜予微扬唇角,点了点头,转身走开几步距离。他貌似随性地踱步闲晃着,视线也漫无目的地四下飘荡。
没过多久,门卫大爷便再度开口唤他:“先生!那位要买酒的先生!”
“诶!”
颜予快走两步,上前回应:“是有人能接待我了吗?”
“有的,当然有!今天正好我们宋厂长在呢,刚打电话时,他说碰巧就在院子里,等下过来门口接您!”
颜予微微颔首,嘴上却道:“厂长亲自过来呀?这我多不好意思,虽说买得不算少,可这待遇也实在过高了!”
大爷凑近些许,压低嗓音:“其实近段时间厂里的效益不大好,这时候能有客户上门那必然得隆重相迎啊。”
颜予牵起唇角,没来得及搭腔,就听见酒厂大门处响起了脚步声。
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衣着讲究,但面目看上去却难掩愁云。他疾步走到颜予跟前,语气迟疑:“这位先生是……?”
“您好,是宋厂长吧?”
颜予主动抬手与之相握,并开口自我介绍,“我叫颜予,是凌龙的二少先前跟我提过可以来您这里买酒。”
宋厂长模样甚为警觉,话里尽是试探:“哦,凌二少介绍的啊?!今天和他通话时,倒是没听他说起您呢?”
“约莫您二位聊得都是要紧事,没轮上我这等小生意吧……”
颜予表面上故作自嘲,实际则句句扎心,直奔着对方的痛处而去。
宋厂长明显有些语塞,毕竟他同凌肖彻的那通电话属实打得不怎么愉快……
颜予见对方被自己说中,于是接着抛饵:“我和凌二少是早年在国外工作时认识的,这趟回老家来探亲,顺道找找定制红酒的货源。
其实也就是看看,当地并非找不着厂子出货,但无论酒品还是酒标的定制品质都远不如国内。
不过我看宋厂长这模样……是咱厂里眼下已经不做这种买卖了?”
宋厂长犹豫片刻,终还是抬手引着颜予往院中走。
“唉,说实话我是真的不想做,可现如今不做就等于倒闭啊。”
“理解,都是为了讨口饭吃罢了。”
颜予的视线四下扫视一圈,又道,
“宋厂长现在忙吗?我能参观下厂内环境不?您要是有事,随便找个员工带我转转就行。我中午有点吃撑,想趁机消消食。然后咱再坐下来谈合作,成不?”
宋厂长没再迟疑,很是爽快地答应下来:“赶巧我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厂里各处巡视,正好可以陪您走走。”
颜予一边点头,一边拍掌笑笑,不禁感叹起自己的幸运:“得宋厂长作陪,我真是荣幸之至。”
之后,两人便在厂区大院中漫步参观,期间宋厂长时不时地指着某处车间或设备向颜予介绍。
眼见便要绕厂一周时,颜予已经搜肠刮肚地想出了好几个理由。
正犹豫着该选哪个的当口,宋厂长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跟颜予讲了句“抱歉”,接着走远几步距离,按下接听键。
“许总,我可没说不肯销毁,只是想求个跟您继续合作的机会嘛!”
“我们这小小的破落酒厂能有什么企图,不过是谋生存罢了……”
空旷的郊外园区内,连一丝风声也无。除去墙边枝头上停着的飞鸟偶尔发出叽喳鸣叫以外,听不见其余杂音。
因而宋厂长的话一字不落地钻入了颜予耳中,尔后对方切断通话并告诉他得先行离开片刻去处理点问题。
颜予表示理解:“宋厂长尽管忙您的事,我等下去趟卫生间。过会儿就直接到会议室里等您,如何?”
宋厂长连忙点头,并贴心指路。
“前面不远处有个移动卫生间,然后会议室就在正对大门的那栋小楼里,一层左转走到底便是。我让人送壶茶过去,还请您在那边稍候。”
“好的,没问题。”
颜予说完,率先抬腿往前走。直至宋厂长朝相反方向走出近百米时,他才转身追着对方的脚步而去。
大约五分钟后,宋厂长停在了院区角落处的一个单独车间门前,里面似乎正不断地有浓烟冒出来。
宋厂长明显慌了神,大声诘问着面前的两位员工:“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等我的指令嘛,这是搞得哪一出?”
“不知道啊,我可啥也没动,出去抽根烟回来就看见冒烟了!”
其中一位员工急忙撇清关系,不惜将擅离职守当成保命符。
“我……刚也离开去上厕所了。”
另一位年纪较长的员工满脸愁容,焦急地汇报着情况,“厂长,好像还有个负责搬运的临时工在里面没出来……”
“什么?!”
闻言,宋厂长更加不知所措起来,顿时僵愣在原地。
“赶紧打119和120!”
颜予快步上前,拿起门边架子旁挂着的一条毛巾,扔水桶里浸湿以后再用其捂住口鼻,继而冲进了车间内。
*
大约十几分钟过后,怀颂卿所乘的丰田埃尔法和消防车、救护车一起抵达了酒厂门外。
副驾驶车座的车门被推开,怀颂卿径直下车,阚泽紧随其后。
候在对街树下,密切观察着酒厂内状况的两位男士迅速朝他们走过来,同时简要地说明当前情况。
“我们这几天一直跟着颜主理,午后打电话时他刚进厂里,好像是来买酒的。
颜主理被那位宋厂长带进去后,我们就留在原地等待。本想着待他谈完事情离开时再跟您汇报,结果很快就听说里面有车间突然起了火。
我们没敢擅自进入,怕横生事端,所以并不是非常清楚具体情况。但因为迟迟没有见到颜主理从厂里面出来,就想着还是得跟您讲一声。”
“嗯,我和阚经理刚好就在附近,为以防万一便先过来看看。”
怀颂卿语气平常,但面色却阴沉。
恰在此时,门卫跑到消防车旁,开口指路:“同志,你们进去后右转再直行就能看到着火的地方了。那是个用于销毁红酒的车间,有名搬运工和一位来买酒的客户被困在里面了,要命哟……”
这话一出,怀颂卿连表面的淡定也再难维持住了,抬腿就往厂子里奔去。
阚泽和另两位则紧追在其身后,几乎跟消防车前后脚到达起火地点门外。
怀颂卿没有停下的意思,眼见着便要朝车间里跑,但被消防员及时阻拦。
“抱歉,我一分钟都不可能等,我现在就必须得进去。”
怀颂卿全然失去分寸,唇齿间吐出的每个字眼都透着股不容拒绝的狠劲。
“可以理解您的心情,但还请把专业的事留给专业的我们来做,不然怕是只会影响被困人员得救的速度。”
怀颂卿紧绷的身体渐渐松懈下来,消防员面露欣慰地放开了手,哪知下一秒他便像离弦的箭那般猛地冲了出去。
就在怀颂卿堪堪钻入浓烟之前,正巧与从里面走出的人撞了个满怀。
本已有些脱力的颜予顷刻间跌坐在地,被他拖拽着的搬运工早陷入昏迷。
“出来了!”阚泽见状,扬声大喊道。
消防员立即扶住搬运工,怀颂卿则将颜予打横抱起,转身奔向救护车。
跟在阚泽身旁的人出言提醒道:“怀庄主的伤刚恢复不久吧?这样抱着人跑没问题嘛?不如我去……”
“可别,除非你腿不想要了!”
阚泽抬臂一挡,以过来人的姿态劝阻着,“要知道怀庄主为了不再让旁人有机会抱,甚至不惜把他那髋关节置换手术提前好几年给做了……”
*
颜予靠在怀颂卿肩头,慢慢地睁开眼睛,喉咙因被浓烟呛过导致发声困难,但他仍坚持一字一顿地讲:“那个搬运工比较严重,让救护车先送他去医院吧……”
“好,我们跟护士拿个便携式吸氧机,然后自己开车走。”
怀颂卿的嗓音听上去亦是暗哑,他垂头贴了贴怀中人的前额,有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滴落至颜予面颊。
颜予倏然一颤,努力地抬起手,想要给怀颂卿擦擦眼泪,却被人半路拦住,把他的指节紧紧攥入掌心。
颜予别无他法,只好开口轻哄:“不要担心,我没事的。”
怀颂卿点了点头,抱着人坐进车后座。让颜予横躺在自己腿上,又将靠垫抵在他的脊背和车门之间。
接下来,怀颂卿掏出从护士那里要来的淡盐水和药用棉签,仔仔细细地替颜予清理了一遍口鼻。
结束后他给颜予戴上鼻导管,拧开便携式吸氧机。
末了,又往其嘴里塞了颗含片。
一系列的操作完成,怀颂卿再度伸臂轻轻环住颜予的身体,把人搂进怀里,手掌下意识地抚摩安慰着。
颜予的状态恢复些许,他盯着怀颂卿的眉眼瞧了半晌,尔后又把余光瞥向自己正压住的双腿上。
怀颂卿知晓颜予的疑惑,赶在对方费力发问前,主动交代道:“那次车祸导致我的右侧髋关节坏死,之前已经做过置换手术。为了降低许家姐弟俩的警惕,就没对外公布。”
颜予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眼尾浮现一抹浅淡笑意。
接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慌忙张嘴吐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字音:
“酒……”
怀颂卿将食指搭到颜予唇间,示意他不必多言:“你出火场时好好地把酒瓶抱在怀里,现下交给阚泽保管了。”
闻言,副驾驶位上的人扭头附和:
“小颜先生,尽管放心啊。你拿命换回的证据,我必定也会拿命守着的。它在我在,它亡我亡!”
“那倒是不必,只要它在,你想亡随时可以亡……”
怀颂卿忍不住以损制损,企图堵住好友那张惯无遮拦的嘴。
颜予被两人之间熟悉的互损模式逗得发笑,继而止不住地轻咳起来。
怀颂卿立即给颜予拍背顺气,敛尽揶揄神色。同时他抬手按动开关,把前后座之间的隔板升了起来。
他将怀里的人又搂紧了几分,正式开口道:“要要,抱歉啊。我以为隐瞒部分真相,以为不把你一同拖进这潭污水之中,便是对你的保护。
总想着等我把游家的烂事通通解决掉,再和盘托出告诉你所有。没承想却因此伤了你的心,令你失去对我的信任,以至于宁肯选择独自犯险。”
颜予习惯性地偏头靠在怀颂卿的肩窝处,孤勇和狠绝悉数散尽,又变回了别扭依赖的无害孩童。
怀颂卿用下巴来回蹭了蹭颜予的鬓边碎发,嗓音一软再软:“这回,全都讲给你听,好不好?就从最开始说起吧,不过故事可能会有点长。
好在,眼下你的嗓子尚且需要时间恢复。躺在医院里休养约莫蛮无聊的,刚巧可以顺便听听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