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垂,颂卿主楼一层的会议室内仍灯明如昼。
虞栋栋满脸忿然地跟颜予告状:“颜颜,林轩刚跟‘看刻’视频的一个主播连麦,阴阳怪气地讲上回寄错酒样的事。他竟然敢贼喊捉贼!说什么明明已经错过截止时间,最后却还能顺利参赛,背后的猫腻怕是普通人想象不到……”
“我也看了,这会儿已经冲上热搜。”罗毅叹了口气,补充道。
颜予拿起手机,刷了刷微博,果不其然瞧见自己的名字正挂在首个词条上,天才酿酒师的声名再度落入狼藉。
他摇头笑了笑,似乎不甚在意地按灭屏幕,转而抬头面向众人。
“直播组的各位同仁最近可能得辛苦些,不友好的弹幕别回复。
运营小助理们要盯紧,尽量让我们的主播少添点堵。”
颜予语气轻松,在场人的脸色都跟着缓和些许,直播组的成员连连颔首应下。
他抿了口咖啡,又接着讲:“搞个百瓶品鉴活动吧,争取挽回一下口碑。可以用抽奖的形式免费送,只需要请他们凭心写下喝后感发评即可。但设置条件的时候稍微严苛一点,选些有购买记录和直播间钻粉级别以上之类的。
不过,我这就是个初步设想,具体的还是交由直播组的徐策划斟酌。”
被点到名字的人倏然坐直,停笔答道:“好的,颜主理,都记下了。我尽快整理完善,争取明早就出方案。”
“辛苦了。”
颜予又扭头,朝向另一侧。
“该走的形式还是要走,法务部发个澄清声明,顺便抓个关注度高的典型营销号告一告。”
“好的,颜主理。声明已经提前拟好,等下会后先交给你过目。要是没问题,我们立即就可以发。”
“这效率,不愧是阿森当初力荐的精英团队。”
颜予长吁口气,“林轩的事,是我有些欠考虑。光顾着将人赶出去,手段过于急躁。现如今,倒也并非不能澄清,只不过说到底是我故意设套,提前寄出参赛酒样后,又拿人开涮。
这事要是曝出来的话,网上舆论怕也不会好听,就先算了吧。至于奖项和评分疑惑,但凡去了解一下就会明白,那可不是某个人能做得了手脚的。所以,集中精力挽回‘今朝’的口碑,同时打击仿品源头才是正事。”
这时候,颜予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瞄了眼来电显示,没有立即接听,而是先行宣布散会。
待众人出了屋,他才不紧不慢地拿过手机:“喂,游董事长。”
“颜主理啊,可有看到网络上沸沸扬扬的消息呀?”
游凯程的语气听似如常,但嗓音里明显压着怒意。
颜予倒依旧是那副淡然模样,有问有答:“看到了,刚跟酒庄的人开完会,目前我们这边的主要任务是尽快澄清传闻并挽回‘今朝’的口碑。
已经交代下去,法务部很快会发布声明,直播间也会通过搞赠饮等活动来征集目标消费者的真实评价。”
“嗯,不错。”
游凯程应是没有料到颜予的行动会如此之快,有一瞬语塞,“不过……我看到很多的恶评却是缘于颜主理本人呐。”
“这确实是我的责任,先前的决策失误。等事情平息后,我定然……”
话没说完,便遭游凯程打断。
“我倒是觉得,倘若真想要尽快平息此次事件,颜主理可能不得不先摆出一些负责任的姿态来。”
“游董的意思是……”
“不如主动离职吧,把舆论对于颂卿酒庄的攻击欲降至最低。当了然,我们这只是权宜之策。问题一旦得到解决,颜主理再复任便好。”
这哪里是想解决问题,这分明是想趁着怀颂卿远赴西南之际,借着眼前的事解决了他。
颜予摇头失笑,本打算同游凯程周旋几句时,正巧瞥见会议桌上放着的平板电脑弹出了一条私信消息。
是最初发表博文,疑似买到假酒的那位品酒师,发来的回复。
颜予点开一看,顿时转变了口风。
“好的,游董事长。我会抓紧交接好手头上的工作,还请放心。”
短短的一段通话,游凯程竟无奈地第二度语塞。尚未等他反应过来,颜予已经率先挂断。
*
另一边,怀颂卿和阚泽已于中午顺利抵达西南。
下了飞机后,他们又马不停蹄地换乘越野前往山中村寨。
“坏颂,那小子先前差点被许峻派来的人灭口,之后就想办法躲进了这个避世的小村庄里。为免打草惊蛇,我们的人一路尾随,确认他没事便继续蹲守了。”
阚泽坐在驾驶座,视线盯着前方。
“不过,这个破地儿,说是连电话信号都时有时无的,你要不要先跟小颜先生报备下?”
怀颂卿拎着手机转了一圈,迟疑半晌,终还是作罢。
“算啦,用不了多久的事,讲了反倒让他跟着担心。”
阚泽点点头,将车停在距离村口不远处,两人随即下车步行。
走到村内最东侧的一家小院门前,怀颂卿抬手扣了扣木门。
窗边正俯身打水的男人闻声扭头,待看清院外站着的身影时,手中水桶霎时落地,摔出“咣当”一声闷响。
怀颂卿扬声开口道:“不必害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来谈场交易。”
男人定了定神,接着下定决心般朝着院门走去,将两人迎进屋内。
落座后,依旧是怀颂卿率先出声:
“看张先生方才的反应,想来应该是认出我了,对吗?”
张毅点了点头,眼光自上而下来回打量着怀颂卿:“不是说……”
“残了?”
怀颂卿笑笑,“确实残过一阵子,现下如你所见,已经没什么大碍。”
张毅单手抹了把脸,神色中掺杂悔意与解脱。
“不瞒张先生,其实我一直派人关注着你。所以知晓你前几天曾侥幸逃过一劫后,这便找上门来。”
怀颂卿不欲拐弯抹角,直言道,“安村的那场大雨已过去几百个日夜,相信张先生对于东躲西藏的生活早深有体会。如今倘若有机会结束,回归正途,张先生可愿意?”
张毅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怀总的意思是……”
“自首,并指证幕后主使。”
怀颂卿伸手冲阚泽要了份文件,随后递到张毅面前。
“一则,即便你如今守口如瓶,对方显然也并未打算放过你。二则,倘若张先生依我所言,那么我愿意出具这份谅解书,为你争取缓刑。”
张毅打开文件夹,仔细浏览了一遍里面那张已然签好名字的谅解书。
半晌沉默无语,怀颂卿也不催促,极有耐心地等着对方的最终回复。
张毅叹一口气,猛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他站起身,冲着面前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怀总,对不起。”
再抬头时,张毅眼眶泛红,嗓音哽咽,“还有,谢谢。”
“不必,我只是有更想惩罚的人,很高兴你愿意配合。”
怀颂卿与张毅相对而立,“尽快收拾一下东西吧,你准备好以后就给他打个电话,会有人过来把你安全地带回蒲城。”
“嗯,好的。”
张毅伸手接过阚泽递给他的名片,然后毕恭毕敬地把两人送到小院门口。
天光渐暗,群星闪耀时,黑色越野成功驶出闭塞山区。
随着手机信号变回满格状态,车厢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各种消息提示音,逼得两人连忙静音。
怀颂卿本无意多看,但恰巧瞥见最新弹出的一条新闻标题里出现了颜予的名字,于是当即点开查阅。
大致了解过情况以后,他迅速拨通了颜予的电话。
对面很快接起,语声听不出异常。
怀颂卿稍稍放下心来:“看到法务部发的声明了,处理得这么及时,我们颜主理辛苦啦。”
“哪里哪里,我们出差的怀庄主才是真的辛苦。”
颜予停下脚步,自半山腰处回身看向酒庄集群,十分自然地转移话题,“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下午时在村寨里,手机没有信号。这会儿已经快到市中心了,打算去吃个饭,赶明早的航班回。”
怀颂卿晃了晃僵硬的脖颈,仰靠着椅背,“网上的那些舆论你别管,只要咱们的酒没问题,后续口碑总会回来的。不要太累,我明天会直接回宁市。”
“嗯,你也不要担心,一路平安。”
颜予轻柔的话音里无意识地流露出依恋和不舍,“怀颂卿,我有点累。今天可能要早睡,提前跟你说晚安。”
怀颂卿心内熨帖,全然不顾驾驶座上阚泽那明目张胆的撇嘴嘲笑,亦软下语气:“好,晚安,明天见。”
*
冷月高悬,拂面而过的夜风中裹挟着丝丝缕缕的青草味香气。
颜予挂断与怀颂卿的通话后,又拨给了罗毅。
他开门见山:“师兄,游氏那边希望我暂时离职,平息舆论。我也确实有些重要的事要去做,所以接下来酒庄主理人和总酿的位置便都交给师兄,拜托了。”
“你……”
罗毅讲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坦白道,“我确实是想成为总酿,但不是以现在这样的方式。明知你无辜背锅,我却坐享渔翁之利。”
颜予笑笑:“我都知道,师兄。可与其让游氏随便派个外行人来指手画脚,我更愿意将酒庄交给你。何况,当初跟你说的并非全是场面话,我原本就没有长久做这个总酿的打算。”
“好吧,那我就暂时代管。但还是希望等事情平息后,你能回来。”
罗毅难得显露感性一面,“师弟,你来酒庄的这段时间,我真的学到很多。看事情的角度开阔了,对于酿酒也收获不少心得,要谢谢你。”
“不客气,师兄。”
颜予继续往山上去,脚步不自觉轻快些许,“你只管大胆地去实践就好了,把眼下这赶鸭子上架的处境,且当成契机吧。有你在,我也可以更放心去做接下来要做的事。”
“嗯,我一定尽我所能。”
颜予应了声“好”,随即切断通话。
不远处的山顶小屋隐在沉沉的夜色之中,仅能瞧出模糊轮廓,却令他倏然放松,心内有种油然而生的归属感。
进入院内,颜予没着急回屋。而是坐到角落的长凳处,他仰面靠着椅背,闭目享受片刻宁静。
可惜,没过多久,便开始有星点雨珠从天而降,滴落到脸颊。
“这山里的天,还真是说变就变。”
颜予边嘟囔,边起身,准备关窗洗澡睡觉一条龙。
待走到西屋外,两手扶上窗棂正欲闭合时,他却蓦然顿住。
借着院中树下悬挂的风灯,颜予大致瞧出了屋内的家具陈设,似乎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颜予迟疑须臾,将窗户合上。尔后转身开门,奔西屋而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墙壁开关,室内霎时亮堂起来。
颜予僵硬怔愣在原地,直到眼泪夺眶而出,他方才如梦初醒。
视线一一扫过那些旧时家具,皆是他从前酒庄卧室里的东西。
颜予迈步朝木桌走去,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刻字,果然还在。
所以,怀颂卿不仅没有失忆,还早对他的心思了若指掌。
颜予伸手抚摸着两个人的名字和那颗过于圆润的爱心,不禁自嘲似地笑笑。
紧接着忽然想到什么,他又冒雨跑去了院内的工具房。
带着刻刀回到西屋木桌前,颜予依照从前的痕迹,重新描画起来。
结束后,他盯着桌面细瞧半晌,笑意和泪渍相携挂上同一张脸颊。
最终是手机铃声打破静寂,颜予瞥了眼来电显示,抿唇接起。
“喂,Ling。”
他讲话的嗓音有些许滞涩哽咽,但并未刻意掩饰,“有事吗?”
凌肖彻立刻听出不对,语气很是关切:“今天颂卿酒庄热搜的事,我都看到了,刚还得知游董他……Yu,你还好吗?”
“还好,这几年本也是颠沛流离,来来去去都习惯了。”
颜予状似无所谓,可言辞间却明显尽是心酸无奈。
“Yu,你要是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就来凌龙暂住吧。”
颜予迟疑着没回应,沉默片刻后才答道:“好吧,我正在山上的小屋里收拾行李,很快就可以离开。”
凌肖彻赶忙把握机会:“等着,我现在马上过去接你。别想太多,咱先好好修整一段时间再说。”
颜予的指尖再度拂过木桌表面的新鲜刻痕,随后调转脚步离开。
西屋房门关闭的瞬间,他眼神中的柔情也渐变成冰冷,开口的语声倒是仍透着一股温润绵软。
“嗯,谢谢你,L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