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颜予飞抵沪市。
出租车在拥挤的晚高峰车流中,艰难前行。
颜予坐在后排,捧着手机,不停地刷新陈代理的微博。
据他近半个月的密切观察,对方保持着每天发布工作动态的好习惯。
终于,等来了最新一条:今晚,在怡然研酒所举行自然酒品评会,不见不散。
颜予按灭手机屏幕,抱歉地对司机说道:“师傅,不好意思,我们需要改个目的地。”
到了地方,颜予没有进入店内。而是递了张名片给门口的服务生,请他代为转交并传话:
“麻烦帮我跟陈代理说,如果可以想要约他明天的时间见个面。”
之后,他并未急着离开,闲闲地站在原地,旁观周遭匆匆归家的人群。
本以为若是能得到一句肯定的回话就算万幸,没想到几分钟后竟是陈代理亲自出门来给答复,颜予赶忙迎了上去。
陈代理脸上挂着惯性的职业笑容,语气却明显透着股漫不经心:“颜先生,久仰。怎么还拖着行李箱?这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
颜予点了点头,浅笑晏晏,整个人沐浴在落日余晖的柔和光晕中。
分明是风尘仆仆,有求而来,他的姿态却轻盈得好似一株随风摇曳、不欲攀附的木棉。
陈代理视线难移,忍不住开口多问了两句题外话:“森奇没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吗?住的地方该不会还没定吧?”
颜予声色温润,语调悠然,同样听不出丝毫急功近利:“给了的,但还是觉得当面邀约更有诚意些。来的路上已经定好住处,多谢陈代理关心。”
两人约定好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后,颜予道别离去。
接着,他在手机软件上搜了家离约定地点较近的酒店,定了间大床房。
翌日午后,颜予拎着红酒箱,提前半个钟头到达见面地点。
陈代理故意姗姗来迟,但颜予脸上却未见丝毫不耐。他合上手中的那本《红酒世界》,抬眸看人时的笑容无可挑剔。
陈代理也挑眉笑笑,道歉的话过嘴不过心:“不好意思,来迟了。”
“没关系。”颜予将桌上的红酒箱推至对面,开口直奔主题,“这里边装着的是颂卿目前最好的两款陈酿干红酒样,均出自三十年以上的老藤。希望可以有机会借由陈代理主持的品酒会,进驻沪市的精品酒馆内销售。”
陈代理只瞥了一眼,没有开箱,也没有表态。
他的目光紧盯着颜予,难得地放弃了虚与委蛇,选择讽刺直言:“真是时移世易,风水轮流转呐!记得四五年前吧,我事业刚起步那会儿,曾亲自登门争取颂卿酒庄的代理权。结果,时任主理人张先生却坚称颂卿的酒从来只进米其林三星,绝不会自降身价。”
颜予面色无波:“所以,如今那位已在业界消失,而陈代理你却手握整个沪市葡萄酒销售网络的命脉,不是吗?”
被同样优秀的强者认可,是件令人愉悦的事。
陈代理的情绪有些许缓和,但似乎发泄得还不够:“只可惜,岑老爷子生前那般苦心经营,这才走了没几年,颂卿竟没落至此。怀家那个接班人,显然也是个废物的甩手掌柜……”
听出话茬转到了怀颂卿身上,颜予的眉目阴沉了几分。
他轻抿起唇瓣,单侧梨涡浮现:“颂卿这一次只是想求个试品机会,至于结果如何就交由市场判断,还望宽宏大量的陈代理能够成全。若事成,颂卿许诺独家代理权,拿货折扣为定价的百分之四十五。”
“宽宏大量可不敢当,我不过是个懂得审时度势、权衡利弊的小人罢了。”
陈代理亦是有备而来,他拿出一个资料袋摆到颜予面前。
“这里边是一份关于智利卡洛酒庄的代理销售企划书,我同样只求拥有颜先生为我牵线搭桥的机会。”
“卡洛酒庄的国内代理权?陈代理这是有意转向新世界酒庄?”
陈代理抿了口咖啡:“倒也谈不上转向,顶多算是兼容吧。新世界葡萄酒的果香浓郁,喝起来更加适口,在普通消费者尤其是年轻群体之中接受度更高。没必要跟销量过不去,不是吗?”
“确实没必要。”
颜予赞同地点了点头,比起欠下对方人情,他的确更加满意这般的利益交换。
“不过,我能为陈代理提供的也属实只有一个牵线搭桥的机会,毕竟卡洛酒庄还从未进入过中国市场。但可以保证的是,我定会尽力做个称职的搭桥人。”
“彼此彼此。”陈代理朝颜予伸出手,“那,合作愉快。”
颜予颔首与之回握,感觉到对方在抽离时,很有技巧地自他指尖摩挲而过。
称不上逾矩,挑不出毛病,恰到好处且有分寸的暧昧。
果真如森奇所言,这位陈代理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
*
当夜,颜予乘坐红眼航班返回宁市。
隔天上午,他先去还了那辆租用的越野,而后赶往颂卿酒庄办理入职。
依旧是主楼一层的会议室,颜予到时门关着,他抬手轻敲三下。
屋内的怀颂卿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的铅笔,合上草稿本,应道:“请进。”
颜予怔愣一瞬,不是预料之中的阚泽。他拂了拂衣领,又理了理袖口。深吸一口气后,方才推门而入。
“怀庄主,上午好。”颜予边问候,边行至桌旁落座。
怀颂卿一眼瞥见他面上掩不尽的疲态,下意识开口:“靠近些。”
颜予顿住,有些费力地眨动着酸涩的眸子:“什么?”
怀颂卿清了清嗓,正色道:“椅子可以挪近点,方便看合同。”
颜予依言照做,视线落到桌面,却全然不见合同的踪影。
倒是面前人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脸上,如有实质一般。
怀颂卿也没遮掩,自然地问:“阚经理不是说你要静养两天,怎么看起来反倒精气神不大好?”
早知道是怀颂卿亲自跟他谈合同,颜予必然会提前想办法遮一遮眼下的乌青。
不过,如今为时已晚,只得嘴硬道:“休息得挺好的,黑眼圈是天生。”
这破罐破摔且理直气壮的撒谎方式,还真是一点没变。
怀颂卿忍不住再次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没有拆穿。
他抽出草稿本下压着的文件,调转方向,递到颜予手边:“看看合同吧。”
随着颜予翻动纸页的动作,怀颂卿口述着其中比较重要的几点内容:“一年为期,颂卿将全权交由你来负责。月工资就照你先前提的,等合同截止时,酒庄盈利的百分之七十将作为你的分红。之后,由颜先生自由决定去留。”
又是刺耳的“自由”二字,说的好像他真的有得选一样。
不过,现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颜予抬头看向怀颂卿,有些意外地问:“全权负责?百分之七十的分红?我以为最多只是个总酿的位置。”
怀颂卿开始了他最为擅长的晓之以理:“你已经看到颂卿目前的状况,可以说不会更糟。坦白讲,我没精力管,也根本是个不擅长的外行。与其任它如此荒废下去,不如交给有能力的人试一试。”
接着,他又从抽屉里拿出颜予面试时提交的那份分析报告和发展规划:“况且,颜先生也不止做了一名酿酒师的分内事,不是吗?”
见颜予依然面露迟疑,怀颂卿刻意放柔了语调,转为动之以情:“可以吗?”
颜予耳尖一颤,咬唇接过对方手中的笔,在合同上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怀颂卿臂肘抵着桌面,将手伸到颜予面前:“欢迎回到宁市,感谢选择颂卿。”
明知对方口中说的是酒庄,颜予还是禁不住有一瞬遐思。
少顷,他抬手与怀颂卿回握,抽出时精准地复刻了从陈代理处学来的“握手礼仪”。
*
签完合同,颜予由阚泽带领着去熟悉酒庄环境。
两人出了主楼后门,阚泽手中举着平板电脑,从容自信地照本宣科。
可惜,天公不大作美。
还未及正午,明媚的艳阳便晃得人睁不开眼,更别提看清屏幕了。
于是没一会儿功夫,阚经理的声音便开始时断时续:“酒庄的种植面积是……”
“二百亩。”颜予抢答。
“种植的葡萄品种包括:赤霞珠、梅洛、霞多丽、马……”
“马瑟兰和长相思等共计十余种。”颜予继续抢答。
“总建筑面积近万平,现包含:葡萄酒酿造区、灌装区……”
这一次,阚泽主动停下,扭头瞧着颜予,意思是到他了。
颜予没犹豫:“还有橡木桶酒窖、瓶装陈酿酒窖和专业品鉴区。原来的游客接待中心和庄园酒店,于三年前关闭。”
得,已经开始完善标准答案了!
阚泽按灭平板,死死盯着颜予,故意阴阳怪气道:“接下来请小颜先生自行参观,解说就此告退。”
颜予难得笑声爽朗,忙安抚:“别啊,有个地方没阚经理,我可找不到。”
阚泽微一挑眉,心道您都比官方资料更详尽了,还有找不到的地方?!
颜予无奈摇头:“我还不知道我的宿舍是哪间?”
“哦,对!”阚泽恍然,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跟我来。”
两人从东楼背后绕回至主楼正门,没等进去,阚泽的手机响了。
他示意颜予稍等,而后独自走向一层的会议室。
颜予百无聊赖地抬眸远望,恰好看到一个护士模样的人拖着行李箱往酒庄大门口走。
门外停着辆写有“阚氏私立医院”字样的救护车,车旁的怀颂卿正在跟驾驶座上的司机交代些什么。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令颜予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六年前的一幕。
师父岑伯的葬礼结束那日,怀颂卿擎着黑伞立在那辆纯黑的吉普牧马人旁。
熬红了眼睛的颜予,脚步虚浮地走过去,想要搭车回蒲城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到了怀颂卿的那句临别赠言:
“别再回酒庄了,颜予。自由地去追寻属于你自己的未来吧。”
之后,便是这样如出一辙的目送。
颜予双脚钉在地上,没有立场开口询问缘由,也没有资格出言挽留。
远处的怀颂卿似察觉到了颜予的视线,扭头看向主楼门口的孑然身影。
旋即,他调转轮椅,缓缓地朝着颜予,一寸寸靠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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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入职颂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