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颜予早早地钻进了发酵车间。除去每天惯例要做的巡查和品尝工作,他还要琢磨一些新的混酿酒款。
夏季临近,清爽可口、适宜冰镇且较为百搭的甜白葡萄酒自该是首选。
颜予有意试酿雷司令混长相思,但由于离开宁市产区已久,对当地风土和初酒口感把握不好,导致他迟迟没能决定最终比例。
颜予不厌其烦地将可行的配比方案逐一试过,连百分之零点几的口感差也详细记录在册。
阚泽前来寻人的时候,他正聚精会神地在记事本上写当天得出的各种数据。
“小颜先生!”
阚泽不得不走到近前,“游凯程董事长和夫人许冉刚刚下了飞机,这会儿应该在来酒庄的路上,你是不是要换身衣服准备准备啊?”
颜予这才放下手中的笔,归置好量杯和试管后,跟着阚泽回到了主楼一层。
他匆忙赶去宿舍浴室,很有效率地冲了个澡。但出来挑选衣服时,却犯了难。
颜予犹豫半晌,最终还是认命地套上新买的白色尖领衬衫,不过放弃了那条窄版领带。
前夜他以困了为由拒绝接受怀颂卿的系领带加练,第一遍学习时他又在对方左一声绕圈右一声跨压的指令里昏了头,因此可以说是啥也没学会。
不过好在,来的只是参与酒庄投资的股东兼庄主他爸,以及庄主后妈,倒也不至于严肃到不打领带不被接见的程度。
颜予对着穿衣镜中的自己调整了下表情,将衬衫领口处的扣子解开两颗,而后拿了件长款西装罩在外头。
他走下中庭旋梯时,怀颂卿和阚泽刚巧从会议室里出来,两人齐齐抬头看向面前的新晋酒庄主理人。
阚泽瞧着颜予被一身素色衣裳称得格外红扑扑的脸蛋,率先开口:“小颜先生,你这一早上是尝了多少酒啊?不会已经醉了吧?咱今日份的酒桌社交可还没开搞呢!”
颜予笑笑:“醉不至于,我只是喝酒比较容易上脸。”
怀颂卿的臂肘搭在轮椅扶手上,修长指节抵住腮边,也歪头盯着眼前人。
颜予面颊上那抹恰到好处的绯色,当真比他故作成熟冷漠时更加讨人喜欢,怀颂卿看不腻似的。
颜予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赶忙转移话题:“游董事长和夫人大概什么时候到?”
阚泽低眸瞅了眼腕上的表:“机场到酒庄,不堵车的话差不多四十分钟吧,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颜予点点头,感觉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他忍不住拧眉闭眼,抬手揉了揉。
怀颂卿立时注意到他状况不对,问道:“几点跑去发酵车间的?早饭吃了吗?”
颜予诚实地晃了晃脑袋:“忙忘了……我现在去厨房随便找点吃的垫一口就没事了。”
“跟我走。”怀颂卿面色严肃,调转轮椅,“阚泽,那二位要是到了,你先接待一下。”
闻言,阚泽冲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不死心地喊:“拜托!这不大好吧!我一个外人是不是承受得太多了点!”
对于好友委屈的控诉,怀颂卿当然是自动屏蔽的。倒是颜予无奈又抱歉地回头看了一眼,以表关怀。
*
两人乘车抵达距离不远的一条美食街,怀颂卿自顾自地在前面引路,跟在后方的颜予则不由自主地被周遭既熟悉又陌生的琳琅小店吸引了目光。
这条街的尽头便是当初颜予就读的初中,他进入酒庄的第二年,由师父岑伯出面,前脚办理好领养手续,后脚就把被放养了近两年的他送去接受教育。
记得每天放学后,颜予都不得不途径这条小吃街,咕咕叫的肚子和街边摊主的售卖声时常是一唱一和、此起彼伏。
当然,十有**的结局是以颜予的屈服告终。偷偷买几样师父的禁食列表上名列前茅的垃圾食品,然后赶在回到酒庄前一秒美美炫完。
为此,彼时正值青春期的少年不惜养成了步行上下学以及餐后必嚼口香糖的好习惯。
思及往事,颜予禁不住自嘲似地摇头发笑。
谁承想如今他已活到无人管束的年纪,竟反倒会为了维持味觉和嗅觉的灵敏度近乎自苦般地有了诸多忌口。
怀颂卿最后在一家由两只大橘把守的小店门前停下,回头示意颜予:“到了。”
颜予抬头看了看招牌上的“面馆”二字,很想解释一下他其实也不是非吃面不可……
因为过了早餐饭点,店里没什么客人,店主是一对头发花白的爷爷奶奶。
柜台处的奶奶见到来人是怀颂卿,立即面露欣喜地迎上前:“呀,小颂卿怎么今天这时候过来啦?”
怀颂卿也回以笑意,语声柔柔:“带个小朋友来尝一尝您的手艺!麻烦萧奶奶给做碗清汤鸡丝面,不放辣,多搁点香菜。然后,再来一份热牛肉。”
颜予没有想到怀颂卿竟会知晓他的饮食习惯,不过似乎对方确实也是类似的口味,应该只是下意识按照自己的喜好点的吧……
对此,颜予没有过分纠结,但落座后他对另一件事表示了隐隐的不满:“小朋友?”
“嗯。”怀颂卿神情自若且有理有据地答道,“没听到萧奶奶叫我小颂卿吗?你难道还能是大朋友了?”
行吧,确实无从反驳……
很快,鸡丝面被端上桌,浓郁又轻盈的汤汁瞬间安抚了颜予胀痛的胃。
他眉间舒展,不吝溢美之词:“真鲜呐!奶奶的面好绝,饿瘪的肚子被拯救了!”
萧奶奶也不谦虚:“是吧?!奶奶这店虽然开得时间不长,可做面的手艺那是练了一辈子的哟!想当年小颂卿妈妈多么刁的嘴,吃了我的面,也是赞不绝口嘞!”
话音落地,屋内的气氛陡然陷入凝滞。
萧奶奶忍不住叹气:“唉,可怜的漪漫啊,你说怎么就会想不开呢……”
闻言,颜予扭头看向怀颂卿。
对座的人仍面沉如水,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想来是连这些也都不记得了。
萧奶奶话说完便意识到自己讲了些不该讲的,于是急忙转移话题,冲着颜予提醒道:“别光顾着吃面,奶奶家的热切牛肉也是特色。为了保证口感,连盘子都是保温箱加热过的。快尝一尝,冷了就不好吃啦!”
颜予点点头,立刻伸出筷子夹了一片放进口中。
怀颂卿适时插话,问起旁的:“萧奶奶,店里还有红枣豆浆吗?麻烦也给这位小朋友拿一杯尝尝吧。”
“哦,有的。早上没卖完,还热乎着呢!”萧奶奶边说边起身奔后厨去。
颜予正欲再次对某个幼稚称呼以及某人的疑似喂猪行径发起控诉时,揣在裤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怀颂卿了然地笑笑,看着颜予无语的样子,若无其事道:“快接电话吧。”
*
来电显示是远在澳洲的森奇,不惜拨打国际长途的人直接省去了不必要的寒暄,嗓门和火气一样大,径直发问:“你找陈闻卖酒的事,成了?!”
颜予瞟一眼对面,没法开口提示森奇小点动静,只能以身示范,尽量压低声音:“嗯。”
岂料,森奇的语调不降反升:“你该不会真的许了他什么吧?阿颜,你还不至于这么糊涂的,对不对?”
颜予蹙起眉头,有些莫名奇妙:“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和陈代理不过是双赢的交易而已啊。”
交易?!还尼玛而已……
森奇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阿颜,你竟然真的看上他了?”
颜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停,打住!这都是哪跟哪啊?怎么就成看上了……”
森奇讶然道:“就……朋友圈的照片啊!你该不会还没看到吧?”
颜予确实更糊涂了:“我这两天没刷朋友圈,你是说陈代理发了照片?”
敢情这是真的还没看到,森奇颇为无奈:“嗯,等着!我截图给你,现在赶紧看!”
颜予点开森奇发过来的图片,看样子应该是那天在马场的时候,陈闻偷拍的。
说实话镜头抓得很好,远山森林、纷嚣尘土以及正在扬鞭策马的人构成了一幅张力十足的画面,有股极致的自由洒脱之感。
如果不是怕再引起更大的误会,颜予甚至想拿来做微信头像。
他退出照片,将手机听筒重新搁回耳边,语声淡然:“是只发了这一张?”
森奇倏地坐回椅子上,明显当事人是一点不急,他自然也没必要背个“太监”的锅:“不是。他发了这次旅游的九宫格风景照,你在最当中,还配了句酸诗。下边评论一水的‘有情况’,人家也不解释。所以,听你这意思,是根本没在一起对吧?”
颜予“嗯”了一声,又补充道:“放心好了,不会在一起的。”
森奇终于松了口气:“嗐,主要是后悔我当初嘴快,跟你推荐了陈闻,还提了句你这款是他的理想型!我是真怕你为了报成这个恩,会愿意什么招数都试一试……”
颜予拿起筷子搅着快要坨到一起的面条:“当初找上陈闻,是因为他手里的资源恰好是我想要的目标客户群。至于所谓的理想型,只能算是便于开口谈合作的敲门砖吧。陈闻一步步走到如今,作为一个外乡人在沪市得以站稳脚跟,怎么可能是个色令智昏的草包?”
森奇立马出言反驳:“我可没觉得他是草包!我只是以为凭他那般精明,会趁机千方百计地接近你罢了。不过陈闻没直接出手,想必是比起你这个人,他有更想要的东西?”
“嗯,差不多吧,帮他牵了个线。不出意外的话,陈闻应该可以拿到智利卡洛酒庄的中国代理权。”
森奇闻言感慨:“原来如此,商人本色啊,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但他也有对你表现出好感吧?”
“反正没有明说,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一举一动都找不出太多毛病。不用担心,没别的事我就先挂啦,好吃的面条都快坨成面饼了……”
颜予放下电话,看向对面的人,预感怀颂卿可能会问点什么。
怀颂卿的视线同样从手机屏幕上移开,面色无波地与颜予四目相对,尔后将红枣豆浆推至他手边:“尝尝吧,味道不错又营养。”
颜予依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略有些沉不住气地先开了腔:“问吧。或者,你想要看看照片吗?”
怀颂卿歪唇笑笑:“谢谢,不用。”
颜予刚想点头,就听对方又补了句:“已经看过了。”
是的,吃瓜一线群众阚经理,哪里会错过这种给好兄弟添堵的机会!
颜予以为话题就此过去,开始安心吃饭。结果等他彻底撂下筷子,桌上的碗盘都还没来得及被收走,怀颂卿便开始旧事重提。
“所以颜予,你最初找上陈闻,是想凭着他理想型这点得到些许优待吗?”
颜予无意隐瞒,坦诚相告:“只是希望争取个开口的机会。我对颂卿的酒有信心,也知道他合作的酒馆老板中有几位尤其钟爱老藤干红。但毕竟每天想要进入陈闻试品会的酒款众多,我得要他至少愿意多看我一眼。”
怀颂卿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但面色沉了几分:“不过下一次还是不必如此,这样的事可以交给专业的营销人员去做。如果颜先生觉得以颂卿目前的财务状况,实在请不起太好的员工,那不如干脆由我来?”
颜予怔愣一瞬,不知是这段文字太过小众,还是自己的理解力出了问题……
怀颂卿却似乎嫌不够,话越说越离谱:“颜先生是对我没信心?说不准就有喜欢我这种半残不残的呢?”
眼见颜予唇边的梨涡渐渐显现,怀颂卿也狠心地别过脸没去理会,转而动身去柜台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