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有二心 第98章 九十七回

乙女一直在紫竹林外跪着。

她说，娘娘一日不去救花果山，乙女一日不起。

她从昨夜跪到今天太阳高挂头顶，身子板一直是僵着的。她一直低着头，一动不动，连肩颈线都倔强得让人心疼。

我问龙女，“我是不是做错了？”

龙女摇摇头，“这是孙大圣自己的劫数，娘娘不能干涉。”

奷婳歪着脑袋，看了看林子外，“可是也不能让乙女这么一直跪下去呀。”

“奷婳，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娘娘。”奷婳失笑了，“奷婳只是一个未得道的小妖精。这些事情，奷婳不懂。假如奷婳面对这样的场面，怕是要急的哭了。”

我叹了一口气，“自古劫数难逃。倘若我出手扰乱了劫数，师徒四人不能功成圆满，这四人都不可能得道飞升。”

龙女默默看着我，“师父，都说你菩萨心肠。果然是这样，假若是龙女，龙女不会有丝毫顾忌。该是什么样就怎么样。师父为师徒四人开路，又为他们收妖怪打点关系。这是他人劫数，娘娘何必操心。”

我看着龙女，却发现她眼里淡漠和师父眼里的一模一样，“龙女，你打小就这么想吗？”

龙女皱着眉想了好一会，“自打成佛以后，龙女也学会了静观其变。”

我默默又将视线移回了书案前——

是了，龙女和师父成了佛，他们的**都淡得让人害怕。只有我不一样，我似乎一直摆脱不了这个情字，我对大师兄动情，我对好多人事都难掩情绪……我像个在泥沼里拼命追逐他们的人。

修炼是为了成佛吗？我想着大师兄，我说是。我再问问自己，我却不知道，要说是不是。

我为了什么？

我至今没想明白。

梦里的那些事情，究竟是不是真正发生的？我还是不明白。我成佛后，还来做观世音菩萨，我为了什么？我也不明白。

傍晚，我正在用千眼千手之法看信徒的祈愿，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正红色身影。我睁开眼，就见孙悟空蹙着眉，拉着乙女进来了，“敢问娘娘，乙女犯了什么罪。你要她在门前跪着。”

乙女忙得又跪下了，“大圣，误会了。是乙女有事求娘娘，不是娘娘罚我跪下的。”

“哦？你求的什么事，不如和老孙我说说，兴许还能帮你一二。”

“这……”乙女接不上话，求救地看向我。

“女儿家的私房话，你也要听。”

猴子今日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有些不耐偏过头去，“女儿家的话，为何一个男子就听不得。”

“大圣……”乙女失笑了，“天下没有和你一样不讲道理的和尚了。”

“老孙今日起，不是和尚，而是齐天大圣。自由自在的散仙。”猴子这话是有意说给我听的，他一对精目紧紧盯着我。似乎是在看着我反应，又似乎有些挑衅的意味。

猴子今日着了一身红衣软甲，这身衣服，是他曾经刚来天庭时候穿的。那时候他叫齐天大圣，可是现在，他叫孙悟空，是护送玄奘西去的和尚。

“你什么意思？你不去护送玄奘西行，来我这里就是为了兴师问罪？”

“菩萨，老孙说得还不够清楚？和尚，老孙不当了；玄奘，你自己送他去成佛，总之你我两不相欠。”

我皱了皱眉头，“今日怎么了？又吵架了？”

猴子大概也没想到我没有生气，别过脸去，“静个两三天。”

“这两三天，兴许玄奘就会有危险。那你要去哪儿？”

大概忠言总是逆耳，猴子好像更气了一点，“去哪儿？老孙说了，要当齐天大圣，老孙就要回我那花果山，做我那齐天大圣。”猴子说着，抬脚就要往外走。

“不可！”

乙女一把抱住孙悟空的腿。

这一声，是我和乙女同时说的。

猴子很奇怪地回过身来，“你们俩反应为什么这么大？老孙说了，不过离开两日罢了。八戒和沙僧也不是吃素的，再说你那匹小龙马，通风报信可不再话下。”

我尴尬笑了笑，“你究竟是怎么吵架了？”

“能怎么吵？”猴子说来就生气，“几个妖怪变作凡人，我把他们打死了，他硬要说我滥杀无辜，大开杀戒。再加上猪八戒那个煽风点火的，老顽……”猴子再看了看我的脸，终究还是没把词说完，“那大和尚把我逐出师门了，如今没地方去，就回花果山去。等他什么时候知道事情原委，我老孙再回去。”

乙女还是紧紧抱着猴子，“大圣，再好好想一想。你若去了，就少了主心骨。”

猴子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乙女，你从来不劝我这些。”

见猴子还是犹豫，我突然有了主意。将书案前的妖怪名单取下，道，“猴子。这本妖怪名单，你们每遇到一次妖怪，就会亮一次。你看这次又亮了，想必大师兄马上也要碰到妖怪了。不如你就在他周围等着，寻个好时候，再出来，也不迟。倘若你回了花果山，赶不及，那可要如何是好。”

“话也没错。只是……”猴子突然一下挣脱乙女的手臂，向着山门外跑去。

“大圣！”乙女也追了出去。

我知道要出事，也赶紧跟了出去。

落伽山距离花果山，隔了一整个南海的距离。可是对于猴子来说，不过是筋斗云翻个身一眨眼的功夫罢了。饶是我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去了，还是晚了。

猴子在云层上来回地踱步，望着惨不忍睹的花果山，嘴里喃喃念叨着，“不对不对，太久没回来，连花果山的路都忘记了。”

他看着我，“阿音，你可记得花果山的路？”

见我沉默，他登时明白了什么，利落地翻下云头。

花果山或许是会变的，但水帘洞不会变。悟空站在水帘洞前，望着上面挂着各色各样的锦旗出神。群妖围着他，各自拿着武器踌躇着不敢上前。

那只闻其名的平天大圣也出来了，装得一副土里土气的微风样，冲着猴子大叫，“下面的是何方神圣，竟然擅自闯本王花果山？”

“你是谁？”

“哈哈。本王乃是花果山之主，方圆百里都叫我一声平天大圣！”

“你可知，花果山曾经谁是主人？”

“哦，你问的莫非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弼马温？估计早就在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下，魂飞魄散了罢！”不识好歹的平天大圣张狂地笑着，群妖都跟着一起笑起来。

我看见猴子笑了，和往日一样，懒懒地。他缓缓地从耳朵里掏出绣花针似的金箍棒，我拉住他的胳膊，他看着我，笑得也懒懒地，“阿音，别拦着我。”

我的脑海里，突然又跳出了一个影子，他的山眉海目映着温暖的烛光，他笑，“阿音，做了花果山的太奶奶，就要做他们的守护神了。”

我默默放开了手。

我大概是第一次看猴子的金箍棒舞得这样虎虎生风，哪怕是当年大闹天宫，他的金箍棒也是懒懒地，后来六界之中有人说他舞得是醉棒，棒法自然，却棒棒生威。他如此凌厉的招式，却没有将人打死，力度巧妙，让人惊叹。

“猴子。”待到群妖都倒下了，我轻轻唤他。

猴子立在那里，手臂有些颤抖，他红着眼回过头来，“阿音，花果山没有了。”

我的眼泪忽然泅满了眼眶，视线里一片模糊。

法术不高的乙女终于也赶到了，见现场一片狼藉，她也不忍唤了一声大圣。但猴子好像没听见，猴子怔怔看了一眼四周，将棒子狠狠掷落土地里，深深呼吸了好几口，他红着眼回过身来，“谁做的？”

我抿了抿唇，“猴子。这兴许自有劫数。”

猴子笑了，笑得癫狂，“你知道花果山为什么钟灵毓秀吗？这里一草一木皆有灵性，若非灵火天火，怎么能把这里烧得一干二净。就凭这群三脚猫功夫的妖怪？”

“太爷爷，太爷爷！”突然从瀑布之上响起了一阵叫唤声，几个小猴子迅速地攀援着藤蔓下了瀑布，“太爷爷！您终于回来了！”

“乖孙子，太爷爷离开以后，这里发生了什么？”

那两只小猴子一提起往事还要哆嗦两下，“太爷爷，你大闹天宫以后，有几个神仙防火烧了这里。烧也算了，我们还能躲进洞里。可是没有果子，有一半就去别处寻生计了。留下的也好，谁知道哪里来了一群猎人，毒的毒死，病的病死，还有的就被猎人抓去教做法戏，还被活活打死了……方才我们偷偷出来找水喝，听到动静，赶紧前来看。”

“你们可记得，那神仙长什么样？”

“记得，记得。有个黑脸黑衣的神仙，他额头上有三只眼睛。”

“呵呵。”猴子冷笑了两声，他又看向我，鼓掌大笑：“阿音。你看看，是不是造化！自从归顺唐僧，他每日和我说，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余。我打杀几个妖精，他怪我行凶。如今，我要结果这些猎户。小的们！去把其他人找来，跟我下山去算一算这笔账！”

“猴子！不可！”我为猴子如今的癫狂感到不安，又担心他坏了修行。可猴子凉凉地看着我，眼底的悲戚一览无余。

“阿音，你可知道，在五指山下，我尚不曾有过如此绝望。”

“大圣。乙女是百花宫的司花小仙，对于修复山林自有一套本事。不如乙女留下来帮衬你，如何？”

猴子点点头，再看了我一眼，就提着棒子下山去了。

乙女向我恭恭敬敬拜了拜，也去忙她的事情了。

我感觉到浑身难受，胸口闷闷地。赶紧回了落伽山，还没走到一半，就一口血呕了出来。恰好龙女前来寻我，将我搀扶起来，“师父！你怎么了？”

“龙女。我的心好痛。”

龙女抿唇，将我带回了落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