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落在渡口旁,倒是热闹。
正院里,医师正跪在一旁给太子煎药。几人围坐在圆桌旁,庄子上没有好茶,倒是有新晒的茉莉,喝上一口也是满嘴生香。
端茶上来的是顺喜,他小心翼翼地托着木盘,将茶盏端到晏青面前时还微微颤了颤。
他可是兢兢业业完成了任务的,这晏六公子不至于追杀他到这里来吧?
晏青像是无事人一样接过茶碗,绝口不提差点被烫伤的事,只小口小口抿着滚烫的茶水。
倒是阚玉生看得牙疼,“不烫吗?”又批判两句顺喜:“怎么在做事!”又想到昨日晏青在马车上恐吓他的样子,暗笑一声,只怕这小子是让晏六公子吓破了胆吧。
晏青抬头和他对视,粲然一笑,“烫的。”
眼睛这么亮。阚玉生错开眼,并不想和他对视,岔开话题:“殿下怎么样了?”
王萱儿插话:“没人的时候管人家叫太子,有人的时候就尊称殿下了?”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阚玉生不耐烦回她。这词看似能压制小辈,前提是说这话的人得先有长辈权威。
而镇关侯府家的小侯爷和将军府嫡女显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更别提利用长辈架子压人一头了。
两人打打闹闹,晏青看着有趣,像两只未长成的小猫,虽然张牙舞爪,但没什么杀伤力,“侯爷不介绍一下?”
阚玉生轻咳两声,示意王萱儿暂时停战,他一边整理衣服上被弄乱的褶皱,一边介绍:“这位是丞相府的晏青,晏六公子。”
他又指了指身边同样正在整理仪容仪表的王萱儿:“这个是我阿娘家里的表弟,秦云岚,打相州来的。”
秦家的后代啊。眼前之人目圆面宽,将军骨生得极其饱满,打眼一看,倒是个带兵打仗的好苗子。
晏青放下茶碗,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玉佩,这原是他惯用的思考方式,落了空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将玉佩送了人。
想了想,他起身一拜:“原来是秦家的小公子。在下曾在幼时受过秦将军的恩惠。”
王萱儿手足无措地去托他,她这秦家的身份不过是从小侯爷手里借来,方便行事的,哪里担得起人家对恩公行的大礼。
见实在拗不过他,只得跟着对拜,还得拜得更低些,权当是还礼,免得午夜梦回都要弹坐起来叫一声尴尬。
晏青起身时,状似随意地瞥了一眼她脖颈后面——没有痣。秦家后代,许是因为遗传的原因,脖子后面都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痣。没遗传到?
晏青将心中疑虑按下不表,岔开话题:“我们似乎已经离开了长安?不知此处是……”
他不说还好,提起这事,阚玉生气不打一处来:“你一个人就敢带着太子出城?!有几个脑袋可以砍的!”
见惹人生气,晏青低垂下眸子,眼中的光似乎都暗淡下几分,弄得阚小侯爷都于心不忍了。
“怎么偏说是我带坏了太子?昨日接你回府本就睡得晚,今日醒时就在马车上了。”
明知眼前之人是在装可怜,偏偏阚小侯爷真的狠不下心来去骂他。
见装可怜的招数奏效,晏青乘胜追击:“马车里暗得很,我一醒来,只感觉身边膈得慌,哪里看得清楚边上的人是太子还是安王。”
阚小侯爷终于是泄了气,只是手指摆在桌面上一点一点:“现在怎么办?派人回去通知陛下?就说太子殿下不知被谁拐了,现在被我们救了,正养在庄子上。”
两人眉来眼去,王萱儿一直插不进去嘴,此时终于逮到机会:“找个靠谱的人拿着腰牌去找太后才对。”
“嗯?”阚玉生皱眉。
晏青帮着解释:“上面那位,未必想要想要太子活着回到长安。”
阚玉生了然,太子是中宫嫡出,母家实力强盛,是世家之首,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将会顺利继任。可惜帝后不和,曾经还传出过废后的传言,对于这个两人唯一的儿子也未必有多喜欢……倒是更喜欢德妃所出的安王,早早封了王不说,更是直接将人扔进六部历练,眼瞧着是准备培养新的接班人……
刚才晏青是不是提到了安王?阚玉生眼神一凛,如果是安王下的手,皇帝也知情的话……
那为什么要绑晏青?还将两人放在一起?这晏六公子和太子是什么关系?若单说是表兄弟,丞相府那么多孩子,全都记在长公主名下,和太子走得近的大有人在。
纵有万般问题,最后问出口的却是:“劫走你们的人呢?”
“不知。”晏青摇头叹气,“我晕倒之前曾听到有打斗声,大约是太子身边的人。马车被人从山崖上摔下来,磕到了脑子。”
“算你俩命大。”阚玉生一阵牙酸,连车带人从山上摔下来都没事,“还得请医师给你看看。”又小声嘟囔两句:“别是摔坏了脑子。”
侯在一旁的顺喜深埋着头,尽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过还是被阚小侯爷揪出来,“顺喜,你拿着我的腰牌去找太后娘娘,只说太子目前住在庄子上。”
顺喜连忙应是。
“医师!”阚玉生冷笑连连,叫来正在煎药的医师,“劳驾给晏公子看看。”
晏青再次端起茶碗,也不否认。
正埋头做事的医师听到,连忙起身,将药炉交给一旁的两个药童,便走到圆桌旁,“侯爷。秦少爷。”
人来到跟前,王萱儿才发现眼熟,“你——你是张道生,张大夫?”
张道生不知是长得年轻,还是岁数确实不大,眉目疏淡,素色白衣,着一云纹木钗束发,看上去谦和温驯又不失活泼。
“张道生……”阚玉生跟着念。
“正是在下。”张道生恭敬行礼。
“那就请张大夫给看看吧。”他摆摆手。
趁着张道生望闻问切的功夫,王萱儿连忙凑到小侯爷耳朵边上,低声补充:“张道生就是从恶鬼手里夺人的那个大夫。”
“哦?”阚玉生闻言兴致勃勃。从恶鬼手里抢人,倒是闻所未闻。
可惜还不等王萱儿娓娓道来,张道生便开口:“晏公子身体安康。”
阚玉生这会儿还哪里顾得上和晏青抬杠,忙抬眼示意王萱儿将事情问个明白。
两人多年默契,王萱儿这会儿哪里不明白小侯爷的意思。只是……她挤了挤眼睛,示意还有旁人在场。
“无妨,”阚玉生说,“晏公子也算半个自己人。”更何况……这种装神弄鬼的事,越多人知道越好,最好是闹到人尽皆知,人多了再阴森的“鬼气”也散了。
晏青没有发出异议,只是,“为什么是半个?”
阚玉生愤愤:“因为晏公子从马车上摔下来摔坏了半个脑袋。”
晏青彻底闭嘴,眼中却饱含笑意。
这话也逗笑了一旁看戏的王萱儿。
笑了半响,王萱儿终于正色:“张大夫,你来讲讲上月王虎落水之事。”
“是。”听到点名,张道生恭敬起身,开始娓娓道来:“出事之日是……”说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
正在看火的小药童插声:“三月三,上巳节当天。”
“是,三月三当天夜里。”张道生肯定,“在下被请到庄子里给刘管事的儿子看病,路过荷花池时,突然听到有人呼救,当归过去问,说是庄子上的一个伙计,叫王虎,失足落水了,便上前帮忙。”
几人听得起劲,正齐齐等着他的下文,但却迟迟没有听到下文。
阚玉生震惊:“没了?”他狐疑地看了一眼王萱儿,看样子无非就是一个倒霉人失足落水被好心大夫搭救的见义勇为小故事,是怎么传出来恶鬼索命的八卦的?
王萱儿直呼冤枉,这张大夫讲故事的水平完全不行,还是得她亲自上阵:“庄子上的人说,王虎平日里欺男霸女,仗势欺人,没少做坏事,这次是被曲二娘的冤魂拖进荷花池里的。”
“曲二娘是?”阚玉生皱眉,“也是庄子上的人?”
“不是,是附近刘家村的一个寡妇。”王萱儿借着补充,讲得眉飞色舞,为了营造恐怖气氛还特地压低了声音,“说是王虎曾经追过曲二娘,但是人家没同意。”
“怎么就成冤魂了?莫不是被人欺负了。”阚小侯爷难得语气严肃。
王萱儿也叹了一口气:“谁知道?但大抵是吧。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投了河。”
“是王虎干的。”张道生说。连旁边的两个药童都连连点头。
“哦?”一直默不作声的晏青发问,似乎对这个武断的结果并不满意。
打扇扇火的药童横眉冷目,“有什么不相信的,王家村里的人都知道是王虎害死了曲姨,不信你们就自己去问问!”
“半夏,不得无礼。”张道生声音也发冷。
“半夏。当归。”晏青挑眉。“听起来——”
阚玉生也跟着感慨:“一听就知道是学医的。”
晏青一噎,施施然看了阚小侯爷一眼,生平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这小侯爷看起来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聪明啊……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愤,或者干脆是为了把剩下的故事讲完,王萱儿干净利落的打断所有人的话:“三月三,浴兰汤。庄子里休息一日。刘管事的儿子说亲眼看见河边有个女人,很漂亮,似乎……似乎在等着情郎幽会,还说——还说这女人有几分像早就死了的曲二娘。”
顿了顿,她接着说:“他当时没多想,觉得不好打扰人家,就匆匆绕开了荷花池,也就是在这时候,撞到了正在往荷花池赶的王虎。王虎似乎有急事,没等他提醒,就道了歉走人。”
“村子里这个月也出现了几件怪事。”一旁负责看药的药童当归端着熬好的药站起来,将剩下的流程交给半夏后,他走到几人跟前回话,“先是村口的大柏树莫名其妙死了,再是祠堂里经常传来女人的哭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些怪事,鞋子莫名丢了一只又有人送来了一只粉色绣花鞋,家里养的鸡死绝了脖子上全是被咬出的洞……”
直到这时,阚玉生才觉出几分恶鬼害人的阴森味来,他转头看向晏青,见对方也是一脸思考状。
“有意思。”阚玉生喃喃道。
这就是所谓的“恶鬼索命”啊。他莫名不喜欢“恶鬼”这个称呼。说不上来,或许是为了无妄死去的曲二娘,或许……是为了其他东西。
“有意思。”一道低沉,甚至可以称得上微弱的声音传来。
已知不可能是他大脑里的回声,那么——
“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