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春还在思索她这句话的意思为何,祝蘅枝却朝她伸出手来,道:“先扶我起来吧。”
时春依言做了,又从一旁拿了几个靠枕垫在她腰后,才问:“殿下是不是怕此去燕国无人庇佑,所以想……”
后面的话时春没有说尽,因为祝蘅枝已经看懂了她想要说什么,并给了她一个眼神。
“这些话咱们心里有数就好,日后切切不可乱说,现在毕竟是在燕国。”
时春立刻点头,又将凭几往前挪了挪,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祝蘅枝靠在凭几上,对时春吩咐道:“先去搬几个箱子,把那扇窗挡了。”
她的嫁妆看似多,实则大多是空的箱子,但她本不指望楚帝会给她置办多少,看着时春很轻而易举地搬起了两个大箱子也并不意外。
时春一边净手一边小声抱怨:“殿下您自请代替华阳公主来这鸟不拉屎的燕国和亲,陛下不说挽留疼惜您几句,就连这嫁妆也少得可怜,奴婢刚才看了眼,且不说没有准备银丝炭,就连四时的衣裳都极其敷衍,基本上都是前几年流行过的纹样和料子了。”
祝蘅枝耐心听她讲完,笑道:“我还尚未说些什么,你倒是先着急了。”
时春撇了撇嘴角:“奴婢只是见不得您受委屈,您这才到邺州便染了风寒,历来和亲的公主能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那燕国是蛮子出身,听、听说还推崇什么子继父之妻妾的乱俗,而本该遭受这些的应当是华阳公主才对……”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惆怅。
祝蘅枝才张口想要劝慰她几句,便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来人掀开帘子的时候,祝蘅枝一点也不意外。
果然是秦阙,她虽然是作为战败国楚国被送来和亲的公主,但能擅入她卧房的除了秦阙还能有谁。
秦阙面若寒霜,也未曾关上门。
邺州的风雪一连几日都未曾停歇,风就这么顺着大敞开着的门灌入了屋内,祝蘅枝不免瑟缩了下肩膀,扯过了厚重的被子护住肩膀。
时春有些茫然无措地回过头,看见地是大步流星走来的秦阙,又看了眼祝蘅枝。
秦阙大手一挥,说话不留半分情分,“出去。”
话是对着时春说得,但眸光却一直在祝蘅枝身上落着。
“殿下……”时春语气中尽是担忧。
下一秒,秦阙如狼似虎的眼神就换了个方向,如同沾染了新血的刀剑横在时春的眼前,叫她瞳孔一震,却不敢如自家公主那样对上他的眸光。
“孤不喜欢同一句话对活人说两遍。”
时春虽然此次陪祝蘅枝来和亲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燕国的太子殿下,但从前在楚国的时候,多多少少也听过他“杀神”的名头,三年前,燕国东出函谷灭晋时,并州一战,晋国的将士不论投降与否,皆被他杀了抛入了黄河之中,手段极其残忍,坊间盛传当时黄河里流的不是水,而是血。
祝蘅枝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她便不敢多留,朝着两人福了福身子,就退下了。
未等时春完全退下,秦阙的眼神转向便被她堵上的窗子,问:“为什么要把这么大的箱子放在窗边。”
虽然是问句,但语调很平缓。
祝蘅枝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面不改色,回道:“东西太多了,放不下。”
只听得秦阙冷笑了声,抽出腰间的佩剑,对准了她。
祝蘅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秦阙看着那黑漆漆的瞳仁里出现一道白点,以及自己模糊的身影。
那道白点顷刻间从她的眸中消失了。
秦阙的剑对准自己的那一瞬,祝蘅枝说不害怕是假的,楚国崇尚礼乐,她在楚国内宫里过得再怎么不顺意,但长这么大,手上却未曾沾染过半分鲜血。
剑锋转而对准了窗前桌子上的两个大的箱匣。
秦阙的手腕微微向上一抬,剑端扣上其中一个匣子得银锁扣,锁扣松开,剑身轻轻一转,探入箱子得缝隙,朝上一挑,箱匣便被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里面,空无一物。
秦阙转头看了她一眼,继而挑开了旁边的那个箱子。
而后利落地将佩剑收回了剑鞘,勾唇一笑,看向祝蘅枝。
他不问,她也没有回答,空气就这么陷入了阒静。
终于是秦阙先开了口:“这就是所谓的东西放不下?为何要将窗子挡住?”他问着逐渐靠近了祝蘅枝,站在她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莫非是做贼心虚?你是楚国派来的细作?”
“还望殿下说话注重分寸,就算是大理寺,定罪也要讲究个证据,殿下这句猜疑,当真是毫无理由。”祝蘅枝慢慢收紧了拳。
“那你可知,我大燕要的是你楚国的嫡公主?”秦阙步步逼近她的床榻。
“我的母后是我父皇发妻,大楚的康元皇后,受供奉于太庙,敢问殿下,我怎么不算是大楚的嫡长公主了?”祝蘅枝拥着被衾,抬眼问。
“那你的婢女为何说你是代替那个什么华阳公主嫁到我大燕的?”秦阙眯了眯眼,冷声问。
祝蘅枝心底一虚,他听到了方才自己和时春的对话?
那他,到底在门外呆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出于不确定,她只能拿捏着分寸,斟酌着措辞,很浅显地回答了他:“华阳是我妹妹,哪里有长姐未嫁而嫡妹先许人的道理?”
秦阙撩起袍子,坐在她的榻沿上,如鹰隼一样锐利的眸光定在她身上,道:“你并没有回答我方才的话,长幼序齿与嫡庶尊卑并非一回事,'代替'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蘅枝调整了下思绪,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我与华阳并非一母所出,我少时所怙,长年深居内庭,华阳娇俏灵活,与金陵贵女大多交好,其母又是我燕国现在的皇后,提到嫡公主,大家第一反应是她,并不奇怪,”她说着看了下秦阙的脸色,发现并没有太大变化,接着道:“父皇母后不愿小女远嫁,我作为嫡长公主,和亲往燕国,你父皇都没说什么,殿下倒是好大的火气。”
言外之意,嫁的人也不是你,你着急什么?
秦阙听出了其意,脸色一沉,身子朝前一倾,捏住了祝蘅枝的下颔:“一个庶女,还真是能言善辩。”
祝蘅枝说不出来话,下意识双手攀上他劲瘦有力的小臂,示意他放开自己,却被秦阙以另一只空闲的手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你别以为我没查过你的来历,”秦阙冷哼了声:“你楚国原本就只有一个嫡公主,就是你口中那个华阳,你这个嫡公主身份,不过是楚帝大祸临头了,匆匆追封了原先的婕妤曹氏,你才有了这个'嫡长公主'的名头。”
祝蘅枝瞳孔一震。
她万万没想到,秦阙会去查自己。
若说秦阙之前对自己还有那么几分忌惮之心,只不过是她的替嫁之事还没有被发现,她没有见过燕帝,亦不知他为人如何,在这场战事里,现在处于弱势一方的是楚国。
她不确定燕帝如若知道了此事,会不会再度挥师南下,虽然她并不关心此事,但是依照楚帝凉薄的心思,会不会为了避免祸事将华阳再献出来,那她,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和亲公主,在燕国只有死路一条。
她苦心孤诣,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为了摆脱楚国摆脱华阳,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但她转念一想,秦阙既然让棠月来监视自己,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目前对他还是有些用的,那也就是说,只要她能在秦阙面前放大自己现在的用处,这件事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祝蘅枝合眼,心下一横,动了动唇。
秦阙微微松了力道,让她可以正常说话,他很好奇她会怎么为自己辩解。
祝蘅枝反问秦阙:“殿下为何查我?”
秦阙一愣,她本以为眼前的女人脸上会露出惊愕、慌张,但都不是,她远比自己想象地更冷静。
她借着这个空当,继续道:“因为殿下觉得我对你有用,才会派那个唤作棠月的婢女来监视我,才会去查我。”
秦阙轻笑了声,“你倒是敢揣度我的心思。”
祝蘅枝强忍着下巴处传来的痛意,“有何不敢?更何况,我与你之间似乎也不上'揣度'二字,我嫁入你父亲的后宫后,即使不是皇后,那也算是你的母妃,对晚辈,何须用这二字?”
秦阙虽松了她的下颔,但攥着她双拳的手上的力道却是没有跟着松半点,她的指骨被捏得生疼,一时泪光便盈上了眼眶。
“你应当知晓,我燕国有子继父妻的习俗,有朝一日,你一样是孤的榻上人。”秦阙看着她充满水光的眸子,好整以暇道。
话是这么说,但就是不知,她这么瞧着柔弱无骨的人,能在自己那位父亲的手里活多久。
他本想借此事羞辱眼前的女人一番,楚国人一向以礼仪之邦自诩,更是推行“守贞”那一套。
但祝蘅枝只是收敛了眸光,问道:“历来从太子之位走到皇位上的,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