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檐上白雀被一声尖锐的噪音骇走,连滚带爬。
居民楼里不知哪一层住户实在扛不了了,猛地推开窗,啐道,“楼上那大爷!别老每天照着您那花鼓戏咿呀呀地学唱行吗!要吐啦!”
天边泛起暖黄的初阳,邻里楼间乒哩乓啷地收拾起来,送孩子上学的扛着书包进了楼下面包店买早餐,死倒霉孩子眯着张睡眼,走路都左右相绊,轿车一台台地驶出车库,榆树下几位大爷指尖执着象棋,要厮杀出个你死我活来。
柴鹿往洗漱台里吐出泡沫,将头发扎到脑后,清水扑了扑脸。
叮咚一声。
[要接你吗?]
柴鹿回了一个“等等我”的兔子追车表情,两行清泪随风而去。
意思是要。
那边:[好。]
时诗婧一人占据了整个沙发。
毕业没几年,她已经有自己的独居小窝了,虽然是那种没电梯的老式居民楼,但胜在全款拿下。开放式的阳台能凭眺朗朗的绿意,但黄的白的等一众分不清种类的飞虫也可谓无孔不入。
家里闹了虫灾,过敏了,只得来朋友家躲清静了。
“这下你那玻璃窗是不装不可了。”
柴鹿抽走她手中的薯片,拍了拍她的脸,时诗婧一把撑肘坐起来。
苦大仇深的,“那么大一面玻璃,还得请人吊着运到四楼,又得花我不少,我得算算喝多少瘦肉粥能把牙缝里的钱再抠出来点。”
“早点装吧,省事。”
时诗婧通身一股子药膏味,自觉坐远了点,听柴鹿说,“你缺钱就和我说。”
“得了吧。”她都要不好意思了,来人家家里一趟吃着住着快一星期了,没掏一点腰包,正想着怎么偿还给付义务呢。
心里热热的,她抽嗒嗒地拢住柴鹿,“哎呀,我知道你好。你那相机的事情有着落没?都三四天了,KEA品牌方该出修理费了吧?”
柴鹿把昨晚的收据给她看,“放心,你成天喝粥的计划泡汤了。”
还算高效,直接将整架设备的钱都赔了。
时诗婧喔喔两声,“那那个女魔头呢?有受到什么惩罚吗,会不会把她革职啊。”
柴鹿说,“不会。她是品牌开国元老了,时尚嗅觉也没错过……实力到了那个位子,做人有瑕疵别人都睁只眼闭只眼呢?怎么可能是这点小事就黜退的。”
时诗婧面上浮现浓浓失望,“没劲。”
狠狠塞了包饼干进嘴里,含糊不清地,
“唯一看得过眼的就是季宜成这死耗子终于被逮着了,他演的那玩意是个人都看不完还搞辣菜呢。”
殊不知自己吃东西把俩腮帮子鼓出两个肉球的模样更像耗子,“你都不和我一块看,我都要乐疯了!他的广场上全在脱粉倒油。那黑料!跟脱线毛衣似的,一扯哗啦啦地全抖出来了。”
隐婚、黑脸、不背台词、片场多次迟到以及早期的辱女言论,一套套的翻不完,时诗婧也是术业有专攻,利用自己的混迹各大论坛的见闻哐哐往里头添砖加瓦,柴鹿凌晨两点还能听到这位女生躲被窝里嘿嘿笑的声音,这是没完了。
柴鹿花了个淡妆出门。
响晴的好天气,车流飞过,卷起浪滚似的满地嫣红。
没有四通八达的人脉,梁奕元问柴鹿能不能帮忙个事的时候还挺让她意外的。
刚一问,她马上一口答应下来。
梁奕元当时在笑,一盏橘色的电灯垂下来,光纱笼了一圈,把他包围进去。他拍了拍可能因平生第一回掏垃圾而脏污的手,“我还没说什么忙呢?”
柴鹿却有点认真,他都救她水火了,就是要她上刀山下火海她都会考虑,“什么忙都帮的。”
梁奕元不是张弛无度的人,他能烦请出口的,定不是真会搅扰到她的事。柴鹿还怕不够麻烦呢,见他还淡淡地笑着没说话,柴鹿催促道,“什么事啊,快说吧。”
他弯弯眼睛:家里表妹结婚领证,想找个跟拍,原定的摄影师临时返乡放了他们鸽子,表妹说他拿着卡片机帮忙拍拍得了。
杀鸡焉用牛刀这个道理他是懂的,实在是自己拍照不忍卒视,随便拍几张能发圈的就行,不需要实时记录或换景。
柴鹿听完,“哦,行”。又开始冥思苦想给他送什么酒了。这也能称得上劳驾?
梁奕元看破她的心思,笑中带着几分佻易,“‘愧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那是生意,不是朋友。”
朋友?
本是约定俗成,柴鹿这边却出了岔子。她答应得倒快,就差连连点头了,回家再翻日历……老黄历3月5号,宜搬家领证入宅,忌开业安葬上梁,是个吉日,不对,怎么日期上框了个圈……
柴鹿不得不说人一忙起来是会漏事的。
大学时期的老教授邀请她回校分享学习经验,时间早早订好,她只得同梁奕元商量,虽说都是在上午,但时间并不算赶,可以做到两全其美不冲突。
她其实还不适应和梁奕元独处。
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太清。想到梁奕元第一次送她到家门口的那个雨夜,心里浮现出丝丝的不适从感,像让人拿小针扎着。
柴鹿能感知到那是人类间微妙的、愿意释放产生联结的信号,他大可以是那个让人惊鸿一见之后的梁总,提醒她少掺人情。也可以是交流过几个字几句话的普通邻居,楼墙竖起,关上窗就互不干涉,可是朋友……
她有点不愿意。
段垣带给她的依赖比爱更多,让她经年累月只想要欣赏同一张脸,牵牵绊绊下去,要怎么走出来呢?
一个木鱼般寂寥的回声落在她心头:柴鹿,你是真的想走出来?
你是在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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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鹿大学念的机械工程。
她学东西很快,悟性高,保持了四年的绩点第一,是屈导的得意门生。虽然没专业对口,就业经验讲不了什么,学习方法还是值得借鉴的。
只有教职工、聘用人员和在读学生有校内驾驶的通行证,梁奕元左拐右拐,没找到合适的停车点,最后在一家水果连锁店前停下来。
屈教授虽不收学生东西,谅几颗水果也不会推来推去,柴鹿知道他牙口有问题,挑的都是软烂好入口的。
柴鹿屈膝选了几样水果,其中有个她从没看过。外头包着层焦干干的糖衣似的皱皮,闻起来有股甜腻腻的香气。付好了账。老板见她好奇,抬了抬下巴,笑眯眯的,“小姑娘好玩就拿几颗尝尝味,叔叔请你吃。”
柴鹿拿起一粒,撕开,漏出里头杏黄的果肉,蒂边还嵌着点斑斑点点的幼绿。
她觉得越看越眼熟,“样子像一个游戏里的果子?”
“哪个?”梁奕元问。
她想起来了,“塞尔达里的,长得一模一样。”
他说,“这是菇凉果。可能是原型,很像吗?”
柴鹿翻出照片给他看,梁奕元放大看了几眼,笑了,“嗯,挺像的,这里头也叫菇凉果?”
“不,火焰果。”
“能吃吗?”
“不可以。”
“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柴鹿说,“安在箭上攻击,还可以融化冰,我主要用来射猪。”
“射猪?”梁奕元脑补了一下,听着像经营类的游戏。干后厨什么的。
她咬了一口浆果,脸皱成一团,下嘴角都痉挛地抽了一下。
“很酸吗?”
“不。”她的表情一定不好看,“要甜晕了。”
“快喷火吧。”他玩笑道。
柴鹿举手送上一颗剥皮了的,示意他也尝尝。
见他吃得生香,她还想是不是自己点背了,只方才那一颗甜过了头?
又偷偷咬一口新的。
啊,喝糖浆一样。
梁奕元看她蹲着快被齁成只小猫,眼底微漾。微风习习绿树成荫,走去图书馆的路是个上坡,紫红色的漆道,再往里拐便是一教学楼。柴鹿从前觉得很难爬,许久没走,没想到一下便到了。
“一楼出了花坛,再走几步路就是打印店,旁边有家鲜芋仙。你可以坐那等我。”课件大纲也做好了,讲点东西,不用多久。
她不好意思耽搁梁奕元时间,她将区间缩小得更精确些,“大概三十分钟。”
“是我有求于你,当然不急。”
语气不紧不慢,让柴鹿也莫名安定下来。原来他这样好说话?
走到鲜芋仙门口,才看到大门紧闭。门匾都改朝换代,显然早就转让。
“那你坐教室后头等我吧。”柴鹿商量对策。
“我们教学楼是回廊形的,很大。你跟我,别走丢了。”
他应好,一步也没落下。
屈教授打完水,回办公室时见柴鹿已经来了,招呼她坐下歇息。“阿哟”一声,看到她手上拎着的袋子,“下次不要带了,多回来看看老师比什么都有心意。”
柴鹿轻声说知道了。
屈老师这是怨她呢。
见自己这爱徒边上还站着人。
扶正眼镜角,屈教授拧紧了纯钢外壳的老式玻璃杯,似要将梁奕元看出个洞来。柴鹿有些窘意,忙说,“屈老师,这是我朋友。顺路接送的。”
梁奕元微微欠身,也跟着说了声老师打扰。
“哦!”
屈教授像是恍然大悟,在二人流窜的空气间看来看去,说,“我还以为……”
“不对,你这孩子,真当老师没在你VCD里看过他?”
她听到自己机械而错愕地矢口否认,“屈老师,可能您记错了。”
屈涵育却只当她是害羞。
“可别把你老师当老糊涂蛋!”他最信任的就是自己的脑子,过目不忘,“要是有人生大事了,给老师打电话,发微信,老师一定来包个大大的红包。”
交流会完毕后几个学生向她提了几个问题,一一解答后终于收锣罢鼓,台下掌声雷动。
白日舒天昭昭,阳光射进眼睛有点疼痛,让人闷怀的天气。
她就是这么朝令夕改,明明出门时还喜欢这种不会热到体感里的晴天。
教学楼与办公楼很近,沉默而漫长地重复着步伐。柴鹿没什么开启话题的兴趣,和他这样并肩走着,也不会觉得尴尬。
一个中年男人原是在池塘边站着,看到他们,步子匆匆地过来,自作主张地将柴鹿的遮阳伞一掀,
“崽崽?”
又凑近了一些。
柴鹿哑火地没说话。头上像飘了朵乌云。
“你是来看老爸的吗?”
而眼前的罪魁祸首就要来降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