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阵子,等郑氏擦干眼泪,情绪稍稍平缓些。她才想起来,问小厮道:
“那三公子的分数看了吗?”
小厮面露难色,低头答道:“回夫人,三公子位列三十五。”
“什么?!”
姚氏失声叫了出来,急急问道:
“怎么可能,你看错了吧!”
小厮神情尴尬,却又不得不如实回答道:“回姚姨娘,千真万确,核了好几遍的。”
姚氏懵了,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清瘦娇小的身型,陷进了偌大的红木座椅里,魂不守舍。
秉诺本也是吃惊,但看娘的样子心里更是焦急。
郑氏见状立刻宽慰姚氏道:“秉诺成绩向来好,这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怎么会考出了这样的成绩,难不成是前些日子受罚伤了身体,给影响了?但无论如何,妹妹你莫要着急。”
她又招呼秉诺,道:
“秉诺,你先扶你娘回房去。我去差人报了你父亲,请他托人核查卷子,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秉诺作揖道谢,道:“多谢夫人!”
他赶紧上前,扶了姚氏回屋。
郑氏本就瘦弱,现在又没了精气神。
她整个人都似是无力支撑一般,靠在了秉诺身上,任秉诺一路搀扶着回了屋。一路缓步慢行,秉诺想起来娘来的时候底气十足的样子,内心愈发愧疚、自责。
秉诺扶姚氏回屋躺下,小心喂了安神药,服侍她闭目休息。
一边他脑海里反复重复着小厮报的那个晴天霹雳的数字,三十五。
他最差都未曾跌出过京城前十,怎会考出这样的名次。
秉诺神不守舍地回房后,关上房门,就背贴着房门滑坐在地上。
他屈膝,双臂紧紧环住,不自觉地将头深深埋进蹆里,越抱越紧越紧。只有这样,才能感到一丝丝安心。
秉诺就这样蜷缩着坐了一整夜。
他不敢睡,害怕睡着了时间过得太快,一睁眼天就亮了,到了他根本不知该怎么面对的明天。
只是时间走得再慢,还是在不断向前。不论盼望还是恐惧,明天总是会到来。
夫人所说的复查试卷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大房日渐热闹倒是真的,城府里张灯结彩,似是要宴请宾客,办答谢宴。
姚氏连躺了两日,秉诺在床前伺候,端茶倒水。姚氏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也不骂,就当他是空气。
秉诺心里只有自责,任何解释都是无力的,只是低头服侍娘。
待姚氏歇了,他就去厅里守着。姚氏醒了,他就近前伺候端茶递水。总保证自己在姚氏打得着、骂得到的距离里。
他心里盼着姚氏能缓过精神来,把自己打一顿、骂一顿出气,或者哭出来,总比现在好。
两日里秉诺也不说话,嘴干得不行了才喝两口水,从不觉得饿也就没吃过东西。
一直到大哥匆匆赶回来。
秉谦赶路赶得急,进屋脱了大氅,就在床边与姚氏说话。过了好一阵,好说歹说才劝得姚氏吃了点东西。
秉诺立在床侧,低着头,不敢看看大哥也不敢看娘。
姚氏靠在床头,哭着指着秉诺,跟秉谦说:
“谦儿啊!娘命苦啊。你也命苦啊。本想你弟弟能帮你一把。他,他到好,还成了拖累!他就是我的克星!要把我气死才算完!”说完,哭得泣不成声。
“娘别骂秉诺了,他也不想的。”秉谦似乎与姚氏并不在一个思路上,平静地安抚她。
姚氏听了气得连秉谦也骂:“你当大哥的,脑子糊涂了!你不是平时对他要求比谁都高吗?考出这样的分数!人家秉忠考了多少?考了第一啊!”
秉谦安慰姚氏说:“娘消消气。都已经考完了,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这两日打听了,秉诺似乎是给录到淀塾了。”
姚氏哭红了眼,问:“淀塾?淀州?”
秉谦道:“对,虽在淀州,也不能跟京塾比。但只要秉诺去了用功上进,三年后,还是有机会能进京师的。”
姚氏听了来了精神,问:“当真?还有这等好事?”
秉谦自进门来情绪就没有丝毫波澜,没有失望,没有哀叹,仿佛早已预料到这结果一般。
他耐心给姚氏解释道:“确实能进京师,只是毕竟没法和京塾比,顶多也就三五人能进京师。但只要秉诺表现好,还是有希望的。”说着,拿汤匙盛了参汤,小心喂姚氏喝下。
秉诺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说话,听到这里“嘭”地一声跪在了地上。说:
“娘,大哥,你们放心!我一定用功学,考进京师。求娘不要再哭了。都是我的错!是我无能,没用。但请娘和大哥再信我一次,我一定能进京师。”
这一番话,反倒激起了姚氏怒火,骂到:“跪跪跪,就知道跪。你有本事,跪出个文武第一给我看看。要跪就滚出去跪着,看着心烦!”
秉诺却听了如释重负。
娘终于肯骂自己了。其实任凭娘怎么罚自己,怎么骂自己都没关系,只求娘万万别自己气坏了身子。
秉诺轻声说:“只求母亲宽心,多休息,养好身体。”
说完,他看姚氏转过头不再理他。
他看向大哥,秉谦指指自己,意思是有他劝姚氏,秉诺无须担心。秉诺点头,悄悄退出了屋子。
窄窄的房檐外,滴滴答答的冬雨下个不停。
秉诺低头走到院中,撩开绵袍,跪下。石板上的积水很快浸透了裤子,雨水顺着肩膀流下来,一点点,一片片,很快就由外到里湿透了全身。一阵冷风吹来,秉诺一个激灵。他两天没吃东西了,之前不觉得,此时只觉得饥寒交迫。他不可抑制地发抖,本能反应缩成一团。
过了一会,秉谦从姚氏房内出来了。他披着大氅,立在房门外,远远看着秉诺。
秉诺看不清大哥的眼神,大哥似乎没有与他说话的意思,就一直看着看他,最后转身出了院门。
大哥一定是对自己失望透顶了,秉诺心里想,连话也不愿意对自己说。想到这里,他越发自责。
一阵冷风吹来,他下意识又缩成一团。转念又想,自己都考成这样,还有脸偷懒?他硬是跪得笔直,任凭阵阵冷风往胸膛灌。
只是再后来,他也没有什么自我监督的意识了。或者说,除了还知道自己要跪着,其他想法都模糊了。
秉诺只是觉得一会浑身冰冷,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一会又浑身热得跟火烧一般。整个晚上,秉诺就在这两个极端体感之间交换。煎熬煎熬,煎着,熬着,似乎是天亮了。
清晨吴妈来喊秉诺,让他不用再跪的时候。秉诺脑子已经是嗡嗡作响了,他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后来硬撑着回了屋。
今天怎么回事?平日也这么跪过,怎么今天连脱个外袍都似乎是要花尽所有力气。就着湿冷的里衣,秉诺蜷缩成一团,勉强盖上被子,瞬间就陷入昏沉。
大房院中,方妈见左右无人,进了郑氏房内。小心掩好门。问:
“夫人,宫里大小姐托人来问了,准备怎么处理这事。”
郑氏提笔练字,头也不抬,随口问:“什么事?”
方妈走到郑氏面前,焦急道:
“就是那程秉诺,夫人可不能不当回事啊。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程秉诺哪天起疑了,别说他了,万一程秉谦起疑了,这可怎么收场啊。”
郑氏只是低头练字,方妈的话似是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她。随口说:
“还能怎么收场?这是三爷的意思,是三爷觉得忠儿各方面都比他程秉诺好,去京塾念对程家最有利。他程秉诺成绩是好,可性格胆小懦弱,姚氏娘家又什么都靠不上。三爷决定这么做的,姚氏要怨,就该怨三爷啊,与我们何干。”
方妈着急道:“我的三小姐啊。您就是心思太单纯。三爷能这么想,从大局考虑。那姚氏是这样顾全大局的人吗?她那点心思不全在她俩儿子身上?哪天他们万一闹起来,这可是脏水啊,直往少爷身上泼啊。”
郑氏闻言,停了笔,仔细回想方妈的话。却还是不解,问:
“闹起来我们把三爷推出来就是了。让他们与三爷闹去。”
方妈道:“夫人糊涂啊。闹是能与三爷闹,可最后倒霉可是忠少爷。这要是传出去,忠少爷考进京塾是给人换考的,除了学籍不说,这就是毕生的污点。夫人想想这进学背景,可丝毫不敢马虎啊。”
以郑氏平日的为人,若不波及儿子,她身为当家主母,还是希望后院一团和气。博一个治家有方、宽宏大量的贤德名声。只是提及儿子,郑氏皱眉,沉思良久。
想来方妈说的也有道理,京城名门望族圈内,名声最为紧要。自己一个宅中妇人尚且如此介意,更何况儿子以后出将入相,不能有丝毫污点。她不禁追问:
“那大姐怎么说?”
方妈环顾窗外,再次确定周围没人后。她小心与郑氏悄声:“大小姐说只要您同意,她身边的嬷嬷有的是手段。保管悄无声息,查不到蛛丝马迹。但是斩草可一定要除根。”
郑氏眉头紧锁,想了又想,似是在问自己一般,喃喃道:“必须除根?”
方妈坚定地说:“一定得除。死无对证,即便以后闹,也闹不出花样。”
郑氏思索良久,松口道:“既然是大姐的意思,就照大姐意思办吧。横竖是三爷挑的头,那孩子要怪也怪不着我们。”
方妈见郑氏神情颇为紧张,安慰她说:“夫人多虑了,这与咱们毫无关系。宫里手段高明,也就是制造点情况,活不活得成那是个人造化,与他人无关。”
方妈见郑氏沉默不说话,又与她好说歹说了一通,才打消了她的顾虑。
经历过低谷时期的绝望,才发现粗茶淡饭,柴米油盐,都是幸福。
坚持少年,总有盼望在前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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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知该怎么面对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