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刑房的仆役见秉诺来,已知晓来意,起身就摆凳子拿鞭子。家里所有的仆役中,唯有刑房的人是从过军的,拿的月钱也最多。用程老太爷的话就是,这钱得花,不然子孙管教不严,他愧对列祖列宗。
秉诺已不知被罚了多少次。城府三房里,属程三爷管教最严,他的子嗣里又属秉诺最受罚最多。
但只是恶性循环,越罚越不满意,越不满意越罚得重。
秉忠进过刑房么,应该没有吧。是啊,秉诺心想,父亲对秉忠向来是表扬都来不及,怎会罚他。秉诺心里不自觉萌生了一层嫉妒和怨恨。可是转念,他想起二哥爽朗阳光的性子,若自己是父亲,也会喜欢的吧。
秉诺打了赤膊跪在青石板上,听得鞭子甩起时发出的呼呼声,鞭子应声落下。后背一阵剧痛,触电一般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他咬紧牙关,满脸憋得通红,死死忍住。一鞭又一鞭落下,十八,十七,秉诺倒数。在他疼得意识模糊,仿佛要失去理智时,一鞭落到了他腰上,秉诺惊了!
罚得再重都不能伤腰,不能影响了练武,毕竟这些子孙以后都是要上战场的,这是程家的规矩。
莫不是打偏了?只是秉诺实在是意识都混沌了,根本没有力气细想。直到隔了数鞭后,又一鞭落在了腰上。这次秉诺确认,就是照着腰上抽的。
不似打在肉上的钝疼,那腰椎传来尖锐裂骨的刺痛,激得秉诺一阵冷汗恶心,浑身忍不住痉挛抽搐。铺天盖地袭来的疼痛感,似是一股力量在秉诺身体里乱撞。哪怕喊叫也是个出口,可他却不能,只能硬生生忍住。
秉诺双手撑地,想快快结束。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实在无法再承受,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但能不能承受向来由不得他说。仆役一直打到最后一鞭,秉诺依然没有昏迷。许是活下去的信念,让他得保持清醒,这样才能知道有多少鞭打到了腰上。他怕自己万一昏迷了,更不知会被打成啥样了。
行刑完,秉诺大口喘气,直呕酸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滴滴答答往地上滴。
稍歇片刻,他哆哆嗦嗦取了衣服胡乱披上。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腰一点力气也用不上,腿似没了知觉一般。
秉诺就这么半跪着,贴紧墙壁,拖着毫无知觉的下半身,一路爬回了房。遇到有人路过,他就扶墙跪着不动,正好能喘口气,待人走了再继续爬。幸而府里的仆役见惯了秉诺挨打后的惨样,已是见怪不怪了,并无人过多议论。
其实即便大家议论,秉诺也是听不见的。他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倒在外面。
终于爬进了屋,秉诺瘫倒在干稻草上。他咬牙硬撑着拿帕子胡乱擦身,上了止血粉,再也无力,抿了一口水,就倒头晕了过去。
闭眼前,秉诺终于松了口气。他挨完了二十鞭,期间没有乱说话,没有失态,睡在了稻草上,还上了止血药。能做的他都做了。虽然腿没有知觉,但也不顾上了。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秉诺闻到身上散发出浓郁的药香,整个人也已经趴到了床上。他尝试着抬腿,但用了好大力气,却纹丝不动,依旧没有知觉。
看窗外已是黄昏。秉诺喊丫鬟小厮进来,却并没有人应声。跟训堂哥被罚当日院里场景一模一样。
秉诺心里明了,却又疑惑。若院中无人,又是谁给自己上的药。他伸手去拿矮凳上的水和馒头,想吃点东西,保存体力。只是他一张嘴,就感到阵阵恶心干呕。即便如此,秉诺还是硬逼自己,使劲吞咽下两口馒头,喝了两口水。
腿依旧抬不起来,莫非真被那几鞭抽断了。
秉诺甚至想到,万一腿真被抽断了,该如何与娘交代。怎么交代?无法交代。秉诺想到这里暗自自嘲。
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若索性就这样也不治,死了算了,省得娘伤心,自己也好解脱。甚至若真如此,父亲可能会有些许内疚,为补偿待可能待娘会更好一些。
想当初,他看秉训堂哥受伤没人治,自己急成那样。轮到自己伤了,反倒还有那么丝破罐破摔的心理。当真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许当初训堂哥也和自己一样,羞愧万分,心如死灰,不如结束了事。
胡乱迷糊着,天黑了。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 传来“咯吱”一声推门声。二房文姨娘身边的李妈应声提了食盒进来。她见秉诺睁着眼,惊喜说道:
“您醒啦。身上疼得厉害?”
秉诺勉强答到:“多谢李妈,比之前好多了。李妈您怎么来了”
李妈看他终于醒了,心里高兴,说:“文姨娘和训少爷让我来给您送药来了。”她说着拿了药粉摆在了床头。
秉诺看院里一个下午也唤不来一个仆人,微微看明白些形式。就也不和李妈客气,答:“多谢李妈,您受累了”。
李妈一一给秉诺说明哪些药功效是什么,又叮嘱他按时按点敷用。交代完,她又拿了汤药喂了秉诺喝下。
秉诺喝完药,谢过李妈后,说:“麻烦李妈帮我把桌上的书简拿来,我想温书。”
李妈闻言赶紧把书简拿来放在旁边矮塌上,怕秉诺够不着,又把矮塌往床边靠了靠。说:
“训少爷已经派人去学堂讲了,给您告了病假。说您安心养伤就好。”
李妈开始收拾碗筷,准备回去。她看秉诺趴在床上,仍奋力拿书简,用功看书的样子。突然心口一酸,忍不住开口问道:
“您可知为何此次会挨罚?”
秉诺摇头,满脸疑惑看着李妈。莫非她知道?
李妈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本不该说的,但您连个防备没有保不齐又要叫人害。还不是为了升京塾,你们大房这是要伤了您,给忠少爷让路呢。那京塾今年新规,各府只能录一人。我们训少爷那是本就成绩及不上,才没入了他们眼,不然怕也是有无妄之灾。”
秉诺震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之后李妈再说了些什么,他什么都没听见。
见秉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李妈有丝后悔,又小心叮嘱了他两句,提着食盒悄声离开。
李妈走后,屋内又陷入寂静。
秉诺只是瞪着眼睛看书。书上有字,却看不进;眼里有泪,却流不出。
最近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如走马灯闪过。自己被无端指责去蒋府告黑状,还有那直往腰上招呼的鞭子。
秉诺不愿意相信,但心里却越想越凉。
但哀叹之余,少年被激起了斗志。有一个信念在心里愈发坚定,不论自己现在情况如何,一定要考上京塾。
似是这口气撑着,秉诺虽吃了上顿没下顿地,却恢复得极快。训堂哥的皮垫也确实帮了忙,虽皮肉惨不忍睹,但万幸没有伤及经脉。三日后,秉诺抬腿已微微有了知觉;七日后,秉诺撑着拐杖就能下地。
拄着双拐再出屋门时,秉诺已是瘦得脱了人形一般,活像个纸片人挂在两根拐杖上。他去给夫人请安,夫人依旧温婉大方,温声细语地仔细叮嘱要他好好养伤。
若没有李妈那一番话,秉诺许会听得感激涕零。但此时,他虽面上不显,浑身却直起鸡皮疙瘩。
秉诺拜谢离去,蹒跚着去伙房拿饭。与大师傅说明来意后,他就被晾到了一边。他看着伙计们进进出出,给夫人送燕窝;给二哥送党参乌鸡汤。秉诺反思自己是不是把伙计也得罪了,进进出出的仆役没人对他有好脸色的。
他就静静立一旁耐心等待。过了很久,大师傅才终于得闲,给了他一碗白饭。秉诺厚着脸皮讨要了勺菜汤浇上,狼吞虎咽地吃了。又打了一碗,压实,小心拿布包好,回去晚上吃。
恢复得再好些,拄拐能走远路时,秉诺便赶紧去了学堂。
幸而因临近考学,二哥请了先生在家温书,并不来学堂,不然秉诺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一整日课业,秉诺除了习武,一门不落。
这日下了学,秉诺拿起要背书的小抄,柱了两根拐杖边走边背。
刚出学堂,就听见有人唤他。他拄着拐抬头看,是灵儿。
秉诺没手作揖,只得僵硬地扯出一丝微笑,问安道:
“季姑娘。”
灵儿见他笑,眼泪却掉了下来。
才多久没见的人,脸颊都凹了进去,脸色灰白没有血色,整个人耷拉在厚重的冬衣里,似能被风吹走一般。
灵儿略带着哭腔,说:“我炖了汤给你。”
说着递过手里的食盒给他。眼看秉诺也没有手接,索性一手提了食盒,一手抓了他的衣角往旁边饭庄里拉。
秉诺本要开口拒绝,却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就跟着灵儿进了饭庄。这姑娘别是把他也带得魔怔了。
灵儿找桌子坐下。也不说话,边哭边盛汤。盛了一大碗,推给他。一个人坐那儿哭。
秉诺木呆呆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手扶桌边,借力缓缓坐下,抱着碗就喝。
灵儿叮嘱说:“把鸡肉也吃了。”
秉诺依言,把一大碗鸡汤和鸡肉都吃了。也不敢看灵儿,只是低头看着空碗,像是犯了错的孩子,讨好地说道:
“我没事的。”
灵儿听了哭得更厉害,抽泣着质问:
“你怎么病成这样?”
秉诺赶紧安慰说:“已经快好了,真没事了”。但这安慰并起不了什么作用。
灵儿坐一边哭,秉诺低头不语。良久,灵儿冒出一句话:
“以后每天下了学,我给你送汤,喝了汤再回去。”
秉诺再次解释说:“不用的,我已经快好了。”
“都这样了还快好了,你自己不在意,别人心疼啊。”
这话脱口而出后,灵儿才意识到不妥。幸而秉诺并没什么反应。于是灵儿也不等他回话,起身收了碗筷。提着食盒先走了。
秉诺胃里暖洋洋一片,也起身,蹒跚着回去了。
今日不用再吃菜汤拌饭了。
那以后,灵秉诺每日下学,灵儿都候在学堂外那转角处。盯着他把汤喝了,芦笋鸡汤、排骨冬瓜汤、老鸭汤、鲫鱼汤,每日不重样。
转眼便到了考学前最后一日进学,接下来便是自己在家温书。下了学,灵儿依旧站在老地方,捧了食盒,笑盈盈望着他。每次在家的时候,灵儿总觉得似有无数句话想与秉诺说。但真见了面,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秉诺率先说:“今日是最后一日讲学,明日便回家自行温书了。”
灵儿闻言点头,满眼笑意看着他,说“我知道。祝你金榜题名!”
秉诺笑了,道:
“好!借你吉言!”
他说得十分自信,前所未有的自信,日夜寒窗苦读换来的自信。
夕阳余晖泛红,少年眼里充满希冀。
我好喜欢这章的标题啊 哈哈哈自己肯定自己。。。再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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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书上有字,却看不进;眼里有泪,却流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