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人给你拿件大氅?”
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一抹粉色身影站在程秉诺面前。程秉诺赶紧拱手答道:
“多谢关心,我不打紧。”
那人没有了声音。程秉诺正要告辞,就见眼前递来一件大氅,颜色,嗯,颜色鲜亮。
“你拿去穿吧。”
程秉诺愕然,不自觉已抬头看向眼前人。
一张圆圆的脸,大眼睛,高鼻梁,樱桃小嘴,肉肉的脸颊嵌着两个大酒窝。小麦色的皮肤上,还点着几个雀斑。
程秉诺猛地意识到如此打量姑娘的面貌实在唐突,赶紧低头。
“姑娘糊涂啊,哪能把自己的衣裳给外人。我去拿大公子的大氅来给这位公子。”粉衣姑娘的侍女连忙跟了上来,接过她手里的大氅,转头寻大公子去了。
“那你等一下,马上就能拿来。”粉衣姑娘又道。
一阵寒风吹来,程秉诺走也不是,只能等着。答:
“多谢。”
安静片刻,粉衣姑娘问:
“你叫什么名字?”
秉诺答:“在下姓程,名秉诺。”
“哦。”
一时安静。
那姑娘又问道:“你也不问我的名字?”
程秉诺已经有点冻僵了,并不接话。
只见那姑娘自顾自地开口答道:“我叫季灵儿。”
“季姑娘幸会!”尽管身上的棉衣灌了水后,如千斤重一般,秉诺还是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
季灵儿看他一本正经地模样,乐了。说道:“怎如此见外,我还好心给你拿大氅,也算得上半个友人。你待好友都是称姓的吗?”
秉诺实在冻得发抖,脑袋似乎也转不动了,只是附和着回答道:“灵儿姑娘幸会。”
灵儿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问:“你不觉得灵儿这名字有何不妥吗?”
程秉再不答话。
灵儿又补充说:“哪有人唤灵儿做大名的。我姓季,单名一个涵字,灵儿是我的闺名。平时也就父亲、母亲、兄姐之间才唤唤的。”
程秉诺这次是听得明明白白,他惊慌地抬头,想要解释,却张口结舌。季灵儿似是更得意了,笑得酒窝更深。就这么笑盈盈地看着他。
这时远处两人匆匆赶来,男子身材挺拔、十七八岁的模样,手里拿着大氅,一旁跟着刚刚离去的侍女。
男子几步上前,介绍道:“在下季渊,兄台幸会”
秉诺回礼道:“在下程秉诺,幸会幸会!”
季渊看秉诺样子实在狼狈,言语间满是关切,道:“刚从家中侍女处得知,说兄台落水。如不嫌弃,还请拿了我的大氅去御御寒。”
秉诺答:“多谢!并无大碍。”
季渊复又解释道:“无需客气,举手之劳。只是小妹年幼,多有冲撞,还请兄台不要介意。她年幼不懂礼数,还请兄台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秉诺自然懂得这严重性,连忙答道:“在下明白,多谢!”然后恭恭敬敬接过大氅,再次拜谢,告辞离去。不敢再向那粉衣方向多看一眼。
心里暗道:那姑娘,莫不是傻。
程秉诺回屋换下了湿衣,灌了杯热水下肚,人才感觉是活了过来。
腹部被父亲脚踹的地方已经呈现几处明显的淤青,似乎踹在了肋骨上,但手指按按倒也并非疼痛难忍。程秉诺也就放心了,不伤到骨头就不打紧。想着等晚上见过母亲,自己回来取了药酒涂擦了事。
“二公子可回来了?姨娘喊你过去。”门外沈姨轻声唤着。
程秉诺应声推开门,随沈姨前去。
他一路忐忑,立在娘屋外,轻叩房门,唤道:
“娘。”
等了一会屋内并无人答话,秉诺小心推开门。他见身后沈姨并不跟着进来,心里一沉。
进了屋,秉诺看到姚氏正斜靠在榻上,手里捧着书,似看得入神。姚氏身体向来不好,极其畏寒,屋里已经点起了取暖炉子。
姚氏慢悠悠问道:“你父亲今天又罚你了?”言语间并听不出情绪。
程秉诺赶紧上前,恭敬站好,答:
“并无大碍。请娘放心。”
姚氏又问:“为什么罚你?”
程秉诺一时答不上来,确实他想不明白父亲为何罚自己。
刹那间,姚氏将手里的书砸到秉诺身上,坐直身子,斥责道:
“你是痴傻吗?!被罚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看姚氏脸色突变,程秉诺赶紧跪下,将一旁书捡起,膝行至姚氏榻前,双手递上。边急急解释说:
“娘息怒,都是儿子的错。是我惹父亲生气了,都是我的错。”
姚氏听了怒气更甚,拿起书又砸向他。因为这次秉诺跪得离姚氏近,书简照着秉诺头就砸来了。
姚氏怒不可赦,骂道:“你的错你的错,每次都是你的错!下次呢?下次继续惹你父亲生气!齐家公子落水了,他程秉直、程秉忠都不救,那么多仆役伺候,你跳下去救什么?!救就救了,你父亲问话你为什么不答?!大家都当是你把那齐二公子推下了湖!你白吃这么多年饭,连个话都不会说吗?!”
秉诺只是一味低着头,闷声道:
“儿子错了,都是儿子的错。娘消消气。”
姚氏腾地从榻上站起来,指着秉诺责骂道:
“消气?!我迟早被你气死!连个话都不会说!你除了惹得你父亲嫌弃,你还会什么?!笨嘴拙舌!你连你大哥一半都比不上!我怎么生下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你早晚给他程秉忠踩在脚底下!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姚氏骂着骂着,突然伏案嘤嘤地哭了起来。
程秉诺听娘斥责,已是羞愧万分。现又见姚氏伤心落泪,更是自责。
他没有丝毫犹豫,抬手左右开弓,下了狠力就往自己脸上抽。
“娘不要伤心,都是儿子的错!儿子以后一定讨父亲欢心!一定出人头地!一定让娘脸上有光!娘别哭了,莫要哭坏了身子!”
姚氏闻言哭得更凶,程秉诺心里愈发愧疚,下手抽得就更狠。
不一会,秉诺手掌酸麻不说,脸颊也麻木了。嘴里似有血腥味,眼前已一片雪花,两耳耳鸣嗡嗡作响。脸上骨头似乎也是要散架了,麻得都不觉得疼了,只是脸颊滚烫发热。
姚氏哭了好一会,道:
“别打了。你回去吧。”
程秉诺闻言才放下手,脸颊又肿又麻,似张嘴也吃力。
他瓮声瓮气说:
“儿子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姚氏头也不抬,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秉诺小心说道:“儿子先回房了,娘千万莫要生气了,早些休息。”
见姚氏不再搭话,程秉诺站起来,慢慢从房内退出。出门后,他见沈姨就立在门口。毕竟脸上挂彩实在丢人,他低头同沈姨打了声招呼,赶紧快步回屋了。
秉诺回屋打了盆水,沾了帕子,敷在脸上。一阵凉意袭来,压下满脸的火烫肿胀。程秉诺蹲在床边,手扶帕子压着脸,目光呆滞,整个人陷入回忆。
当年夫人生了长姐后,娘便生了大哥,也就是父亲的长子。
大哥自小聪颖过人,读书过目不忘。父亲、老太爷都把大哥捧在心尖尖上,尤其是父亲,听说那时他时时将大哥带在身边。
据沈姨说,正是因为大哥的缘故,父亲那时候待娘比待夫人还亲近些。大哥三岁时,自己与二哥秉忠临近月份相继出生。娘亲原也对自己抱有厚望。只是慢慢发现自己样样都不如秉忠,总令她失望。
秉诺还曾听说姚氏生自己时难产,产后元气大伤,再无法生育。每每想到这里,程秉诺都万分自责,是自己亏欠了娘。生养之恩,无以为报。娘的心愿如此简单,只想要自己能争气,争得父亲赞扬,自己怎么就如此蠢钝,怎么就是做不到!
屋内一片漆黑,秉诺点了蜡烛,笔直坐在桌前,温书练字。他深知自己资质不足,唯有勤能补拙。秉诺不敢忘记母亲的殷殷期盼,希望自己像大哥一样考上京塾,光耀门楣。
每日夫子布置一篇课业,他看两篇;师傅布置练一遍武,他练两遍。
烛光将少年的影子映在窗上,坐姿笔挺,悬腕持笔,一个时辰那身影纹丝不动,如画一样定格在了窗上。屋内少年脸肿得像馒头,左手拿了湿帕子压在脸上,右手手心肿得像是将笔杆包在了肉里,却丝毫不影响落笔,似是已经习惯了。
夜已深。
程秉诺终于停笔,将书本收进书箱。他推门看伙房方向已熄了灯,就提桶去井口打了水,再提到净房就着凉水洗漱了。
躺上床,秉诺从床内侧的小橱里翻出来药酒。他先涂了腹部淤青处,咬牙忍着痛用力揉搓,揉了好一阵子,浑身冒汗。秉诺放药酒回去时才想到有清凉消肿的药膏,连忙取了涂在脸上。自己果然是痴傻,早怎么想不起这药膏。
他平躺着,腹部火热,脸上清凉,满嘴血腥味。肚中一阵咕噜声,才想到没用晚膳。其实何止晚膳,中午在宴席上秉诺也没吃多少。此时,他头疼欲裂,浑身如散架一样,饿得浑身发冷,怎么也睡不着。
程秉诺有个毛病,睡觉喜欢侧躺着,全身蜷缩起来,两手环膝抱紧了,把头埋进去。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安全,才能睡得着。眼下他脸上有药,腹部疼得腿蜷也蜷不起来,又饿又冷。
他尽力蜷起身子,疼,松开;再尝试,疼,再松开。就这样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