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一朵这一觉睡得格外长,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傍晚......
她撑眼醒来时,手腕上又插了针,挂起了葡萄糖......
而守在床边的,除了苏和,还有满脸忧意的扈梵山,以及满脸阴郁的赵苗......
唉,扈梵山这是听说她差点死了,从新加破赶过来的!
可再一看,扈梵山不像平常总是一身黑,今天竟少见的穿了白衬衫蓝西裤,就连赵苗穿的也是白衬衫......
“哈,你们不穿一身黑,来参加我葬礼?”
云一朵强撑着坐起来,笑着打趣。
她话音没落,却被扈梵山紧紧揽进了怀里,听老人家还叹了声:“娃娃啊,师父错了......”
......
扈梵山又心疼又后怕,他就不该答应云亭华,把这娃娃留在香城,云亭华不但没能力保护好她,竟还连累她险些没命......
而扈梵山这声叹,让云一朵眼泪差点就涌了出来,她一时恍惚,她的“师父”是不是回来了?
可她转瞬就打消了这点奢望,说:“能当你老人家那么多年徒弟,已是天大的幸运了。”
......
这话中的生分,又让扈梵山沉默了,死寂的氛围中,只有雨滴敲打窗棂的细碎。
老人家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虚空雨雾,忽然开了口:
“十六年前,我妻、儿和一对孙儿孙女全死于海啸,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
“?”
云一朵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听扈梵山说起过往......
扈梵山淡淡笑了笑......
妻儿、孙子孙女全没了,转眼之间,就剩他孤身一人,他忽觉他大半生所得的名利真是毫无意义。
他就散尽家财,回来故国,入了道门,独自走过了许多山山水水......
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却让他发现,他终究只是俗人,逃不出俗世烦恼,这糟厌的世界就是充满了灾祸、疾病、战争,尔虞我诈,纷纷扰扰......
......
那年七月半,他去到了“清湄镇”,他的父亲姓赵,据说祖上被尊为‘阿清公’。
他就很想问问,这祖上要是在天有灵,为什么不怜他妻一生心善,怜他儿一生端行,怜他孙儿孙女年幼?
如果不回答,那他一把年纪,一具枯骨,随便葬身哪里,被蛇虫鼠蚁啃食,也没有所谓了......
......
“阿清公”并没直接答他,却有个可爱的小娃娃,穿过人海,到他面前,对他说“我们都是刍狗”。
天地不仁,人身渺小啊......
冥冥中,他就感觉这个小娃娃是“阿清公”找来救他的,因为她甚至还给他送了鞋子,指了方向,说愿意带他去“翠竹观”。
那天,他穿上小娃娃送他的鞋,他忽然觉得,他又有生路可走了!
......
这些话说得轻缓,缓得像溪流涓涓,却说尽了那些年的痛苦迷茫,字字真切,句句肺腑,直面至亲的离开,直面看不透世事的怅惘,就是修心炼性......
云一朵小手紧握,她猜到“老道士”肯定是曾经厌世,才会入了道门。但没想到竟是因为遭遇过那样的人间惨剧?
见扈梵山抬起大手轻拍拍她头,那双清亮的眼中,有点点水光,说:“娃娃啊,跟你有师徒的缘份,幸运的是我啊!”
“七月半”那天,他看见那小小的云一朵即便受了重伤,双腿尽断,气息奄奄,她也很坚强的想活下去......
那么孱弱的生命却敢倔强的对抗命运啊,他惭愧他空入道门,却还在迷惘自贱。
那些年,他留在“翠竹观”守墓,每天都去医院看她,看见小小的她,那么艰难痛苦,却还能笑着对抗这个糟厌的世界。
他也觉得有了活下去的血气.......
......
活下去的......血气!?
云一朵皱皱小鼻子,却蓦的笑了,可她笑着笑着,眼中却有水花沁出来。
她一面抹掉眼泪,一面却还在笑着打趣:“十四年前,说好的,拜你为师,能把我变成三头六臂的呢?”
“我家娃娃啊,已经是三头六臂了啊!”
扈梵山也笑着打趣:“娃娃要是不想认我做师父了,就是欺师灭祖哦?”
哈哈......
云一朵笑着,眼泪却又大滴滑落,索性也不再擦了,扑进扈梵山怀里,哽咽喊了声:“老道士!”......
扈梵山眼中水光弥漫,抬臂紧紧回抱住这单薄得可怜的娃娃。
十四年前,他就决定他至少得长命百岁了,他要照护着这娃娃一生平安健康。
这娃娃是上天赐他的生机,更早已是他的骨肉至亲了啊......
雨越下越大了......
苏和在旁静静看着云一朵,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哭成这样,泪流满面,鼻头红红。
那模样让苏和觉得难受、心疼,可也觉得哭起来的她,总算像个“小孩子”了,有亲人照护的小孩子......
可苏和也害怕,扈梵山肯定会想把云一朵带回新加坡吧?
可是,又有什么理由不允许呢?也是他没照顾好云一朵啊!
他这么忧心想着,见云一朵睡下后,扈梵山走出病房,忙跟了上去,想跟老人家好好说说云一朵的病情,并跟老人家保证以后会好好照顾云一朵。
可走出病房,还没开口,却望见赵苗静静端坐在走廊末端的休息椅上,神色清寒的看着右手掌,不知在看什么?
唉,能看什么呢?看右手掌心上残留的那一道浅白细长的疤痕啊!
扈梵山听赵苗说过,当年“七月半”那天,赵苗作为“童子”被抬进“云氏宗祠”,觉得身体仿佛被异力控制,不能自主,而捏在手里的香,燃尽了,扔不掉,右手掌就被烫出来了那条疤。
扈梵山暗暗叹了口气:“因果相读流转。”
老人家走过去,正要说话,却见赵苗蓦然抬起眼来,神色清寒的问:“‘阿清公’要真有灵,那年,怎么非要让我燃香明证,指她是‘厉鬼’?”
这话问得带着浓烈的怨气!
问得扈梵山都一时沉默,是啊,“阿清公”把无辜的阿苗拖进这怨债孽疚里,是什么意义呢?
就因阿苗也是赵家后人,要承负祖上的罪孽!?
扈梵山只能安慰:“十四年前,你不去做‘童子’,那娃娃也逃不过那一劫!”
可这话明显没能安慰到赵苗,反倒激起了他的戾气,看这情绪状态,要是不给个合理的解释,没准会恨得去挖了“阿清公”的坟!?
扈梵山顿了顿,拉过赵苗的右手掌,细致看了看......
那条疤痕恰恰蔓延覆盖了原本手掌的“生命线”!
扈梵山想了想,说:“‘阿清公’燃香为你炽出新的生命线,是想告诉你,你的命,是那娃娃续上的,你要一辈子保护她!”
这话听来好像胡诌,但赵苗却怔了一怔,又看了下自己右手掌那被疤痕覆盖的“生命线”。
赵苗想起,他原本的生命线,只有短短一条,赵家的老宗长会看手相,都曾跟人说,他的命不会长,活不过10岁。
那年,他去选“童子”,被赵茂娴打下高凳,摔了头,几乎死了,但是,云一朵救了他......
他的命,的确是她续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