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丢失的银两已经找到,这桩事了,朱缨还是感到心头一轻。
群臣将要退下,她眼尖,随意一瞥看见许瞻离去的步子有些异样。她使了个眼色,女官立马上前留人:“许阁老留步。”
许瞻应声停下,眼中虽有不解,却还是转身,尽量快地回到殿内玉阶之下,揖道:“陛下,不知还有何事吩咐?”
“无甚要事,只是方才见爱卿腿脚似有不便。”
朱缨关切道,“不如朕命人备辇轿,送爱卿回府。”说罢便要吩咐随侍。
“不过是天寒着了凉气,陛下不必挂怀。”许瞻低首,温声道,“辇轿于礼不合,臣惶恐。”
朱缨闻言也不强求,只说,“许卿素日政务繁忙,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莫要累垮了,大魏江山可不能没有爱卿。”
许瞻听罢眼中有暖意,回道:“陛下关照,臣不胜感激。”接着极有分寸地说,“大魏能臣辈出,没有离不开谁这一说。陛下龙体康健,才是我社稷之幸。”
朱缨淡淡一笑,随口侃道:“朕闻许家公子常年在各地游历,很少回魏都来,爱卿满心扑在政务上,竟也不思念。”
许瞻眼中肃然淡去,难得流露出温情和怀念。
他道:“敬川小子散漫惯了,素来不上进,在外看见些秀山丽水便忘了家,臣也不愿管束他。”
“许公子过得潇洒,定是乐在其中。”朱缨笑道。
她想,此时许瞻的想法也许与当年的父皇无甚差别,许敬川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但她在江北很是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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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许瞻,殿门一关,朱缨原本坐得笔直的身体登时放松,对留下的几人摆了摆手,随意道:“都坐。”
众人依言落座。
朱绣黛眉紧蹙,开口道:“这件事着实蹊跷,怕没有如此简单。”
此事处处有疑点,王良兴只是小小侍郎,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胆子,就算他所说为真,光是养几房外室,哪里就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险,贪下如此巨额的钱款。
宁深道:“便是不简单,如今也只能简单。”
“李士荣这个老狐狸,果真精明又狠辣。”周岚月气道。
她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不通文墨,但身为周氏女见惯了这些权势争斗,怎能不明白其中关窍,“他夫人也真是狠得下心。”为了夫家如此轻易舍了亲弟弟,换作她是万万做不出的。
“我会派人暗中继续查。”许久不语的谢韫开口,渐台之事仅有他和朱缨知情,故不便多言。“若能抓到李氏的把柄,日后也是一张好牌。”
众人皆颔首。
“好了。”聊了一会儿,见殿中寂静,朱缨伸了个懒腰,对众人道:“明面上此事已了,也该有个放下的样子。趁着未出正月,早些回府去歇着吧。”
皇帝下了逐客令,几人也知情知趣,纷纷离开。
待到众人离去,朱缨迫不及待走下玉阶,拉起谢韫往内殿去。她疲乏得很,要回去补觉了。
“我会让渐台继续查。”谢韫没那么快从事务中出来,他被她拉着走,边说道:“李家那边······”
“打住。”
朱缨把他打断,她坐在榻上,没好气地说:“想查什么自己查去,我要歇息了。你要是再说,我便让照雪把你赶回府。”
虽然明知照雪不敢,谢韫还是乖乖不说了,躺在一侧默默凝视她的睡颜,觉得陛下真是好看。
谁知朱缨又睁开眼,突兀道:“旧菜式都吃腻了,明日我要让御膳司添一道松鼠鳜鱼。”
“都依你,快睡。”明明是睡觉的时候,怎的又想起吃来。
谢韫伸手去蒙她眼,但很快手便被拉下来,继而被抱住了手臂。
他低头看她,见身侧人已经翻了个身面向他,就着抱他的姿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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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都所处地带较北,正月里甚是寒冷。大雪过后,往日里精神的四季青看上去也暗淡了些,高耸的屋檐上镶着清凌凌的冰坠子,不时掉下几絮残雪。
申时已过,夕阳将要落山,陈府早早点起了灯笼。整个院子灯火通明,照得本就未黑的天色更是盈盈如昼。
一袭月白色的锦裙从廊下亭亭行过,动作间裙边如波澜微荡,不急不乱,只带过环佩相击的叮当声。
女子走至一间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随后推开门进入。
“阿兄。”
陈皎皎提着食盒走向书桌,看清眼前景象后微蹙了眉,无奈道:“怎么又把茶盏打翻了。”
书案上有一滩水渍,旁边则是被碰翻的茶盏。她接着说,“不是说让人给你递吗,有没有烫到?”
“你给我备的茶温度刚好,哪里会烫到。”陈霖笑道。
男子一身白衣,周身气质文雅,唇红齿白,看上去很是俊俏,再往上却系着一条白绸遮住眉眼,甚至半个鼻梁也藏于其下,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
陈皎皎一叹,眉间蓄着忧愁。
阿兄自小活泼好动,喜欢舞刀弄剑,跟着父王学了一手好功夫。奈何天意弄人,少年时一场大火将他心爱的兵器烧了个尽,他自己也没逃过厄运,被浓浓黑烟烧坏了眼睛,再也看不到光。自此,他变得温和寡言,也开始试着握笔读书,让一根白绸主宰了人生。
陈皎皎望向远处的陈设。虽然身体不便,可他没有忘记心中所爱,房间中仍摆着一架子的长刀利剑,甚至还有几对亮闪闪的镖。
陈皎皎不愿兄长唯一的喜好都被断送,但每每看到那些泛着寒光的兵器心中便发怵,担心他不慎受伤。可兄长又不喜时时被人伺候,她便只能吩咐小厮注意着屋内动静,若有何异常即刻来禀告。
她放下食盒,拿起一旁的布帕将水渍擦净,随后从食盒中拿出饭食,一一细心摆在他面前。
陈霖听着动静,劝道:“你身体不好,这些琐事不必日日亲自来。”
“不看着你用饭,我便不踏实。”陈皎皎轻声道。
她自小体弱多病,旁人在草坪上踢键子玩蹴鞠,她只能在房中日日喝苦药,时间长了便无师自通,学了一手还算过得去的医术。
“阿兄,我只有你了。”她看向那一抹白绸,恳求道:“你定要保重。”
“又多想了。”陈霖微微一笑,宠溺道:“爹娘和幼弟都记挂着我们呢。”
陈皎皎红了眼,心中酸涩。
身为东北王之女,享受着锦衣玉食,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她七岁时和长兄来到魏都为质,只在新岁时与爹娘见过两面,平时一直依靠书信联系。魏都的府邸虽然宽阔,却总是空荡荡的,远没有家中温暖。
每每东北来信,她总要晚上偷偷点起蜡烛看了又看。她真的很羡慕幼弟,能够时刻陪在父母亲身边。
陈皎皎不愿说这些惹兄长伤心,自己咽下所有情绪,强笑道:“阿兄说的是,皎皎失言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接着说:“爹娘来信了,阿兄先用膳,稍后皎皎念给你听。”
“今日有些疲累,皎皎。”
陈霖揉了揉太阳穴,为难道:“不若你将信留下,明日我叫小厮念,可好?”
自眼盲后,陈霖精神便大不如前,这样的情况是常事。陈皎皎没有多想,顺从点头:“也好,那阿兄今日就早些休息。”
待到吃完饭,陈皎皎放下心来,又嘱咐了几句便准备不再打扰,拿起食盒离去了。
房中无人,陈霖眼上覆着白绸,看不出情绪,片刻后抿了抿唇,起身拿起桌上那封家书,放进了书桌旁的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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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房中炭火温暖,花色的狸奴正窝在软毛锦垫上打着盹。满屋的暖融融驱散周身冷意,陈皎皎关上房门,抬起手捂在嘴上,轻轻哈了口气,衣袖随着动作下滑,露出一截纤细瘦弱的手腕。
里屋的侍女昔儿听见声响走出,见主子回来,关切道:“外头冷,姑娘身子不好,可要多暖暖。”说罢便准备拿暖炉来。
“不必了。”陈皎皎细声道,“已经不冷了。”
见她郁郁不乐,昔儿心中伤感。纵是寻常百姓,新岁时也能一家团聚,她们姑娘贵为郡主,却连这最简单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前几日守岁也只有兄妹二人,十分冷清。
事已至此,能让姑娘出门散散心也是好的。昔儿开口劝道:“正月里街上很是热闹,改日姑娘不妨去转转,也能透透气。”
“也好。”陈皎皎思索一番,轻声应下。她因体弱甚少出府,但总憋在府中甚是乏味,也该去外面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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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承明殿传了膳。面前摆着一道想念已久的松鼠鳜鱼,朱缨正吃得开心。
她在军营待得久,经常是风餐露宿,习惯了用饭速战速决。在江北大营的时候,将士们顾忌公主之尊,她又骄纵得很,无人敢来招惹,只有个谢韫不怕她,常将她气得七窍生烟。
后来时间长了,她自知锦衣玉食已是无望,心中便释然了,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渐渐在女兵堆里学会了喝酒划拳。她长得好,也不拘着那些陈俗规矩,不论男兵女兵都常被她搞得面红耳赤,久而久之便忽略了身份,纷纷与她打成了一片。
那么多年,朱缨吃过野兽的生肉,也吃过树下潮湿处生长的野菜根,不顾形象才是正常。登基之后,她幼年学习的皇室礼仪再度派上用场,用膳又变得文雅起来。
谢韫觉得有趣,他见过她在军营狼吞虎咽的样子,如今在宫里筷子汤勺一个不落,细嚼慢咽,一板一眼用得相当优雅,仿佛人都变得安静内敛了。
谢韫也是从小卒一点点爬上来的,只是那时候朱缨还没去江北,不知道以前的他是怎样的。在她的记忆里,谢帅虽然脾气臭了点,但治军严明又爱惜将士,有自己的大帐,多数时间却与众人一起用饭。端碗执筷间身姿依然笔挺,不显粗犷,是世家子的端庄风仪;身披甲胄,仰首饮酒时却有几分白衣雅致的味道。
不过,只要想起他的家世,这些便不足为奇了,江北大族谢氏底蕴深厚,世代清贵,祖上出了不少能臣。家族重文,到他这一辈才出了一个将军,那时谢韫一意孤行,也是遭了不少反对的。
朱缨时常想,若是谢韫未进军营,必是个受诗书浸润的玉面小郎君,到时候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任她欺负了。她曾不知死活向谢韫提起一次,结局可想而知。
他说这辈子,陛下的心愿怕是难以实现了。朱缨气呼呼,心道下辈子可未必。
偌大的殿中只有他们两人。朱缨用膳时不喜让人伺候,总觉得不自在,索性让他们全都退下,自己和谢韫乐得清静,说悄悄话也不会叫人听见。
她吃饱喝足,命人撤了膳,漱过口赖在谢韫身上不起来,懒懒打了个哈欠。谢韫摸了摸她的乌发,温声道:“去寝殿休息?”
怀里人揉揉眼睛,因困倦蒙上一层水雾:“还有政事要处理。”
谢韫看着她这副困又不敢睡的样子,心中一叹。
若是可以选择命运,他更希望她一直是无忧无虑的公主,长大后像长公主一样入朝历练,而不必在战场上与人拼命。
朱缨闭着眼:“近来总是梦见在军营时的事,我猜是女兵营的姐姐想我了。”
“那你再试试,看这次还能不能梦到。”
谢韫有心让她小憩片刻缓缓神,便不再说话,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任她靠。自己则垂下眼帘,静静端详她略带疲惫的睡颜,默默把萌发不久的心愿又否定了。
还是不要自己选了。魏都和江北之间,恐怕她一个也舍不得。
朱缨是一款爱吃爱睡的接地气女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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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孤皎